“是啊......我当时看着他带走的，怎么又出现在这里了？”景翌也想起来，皱眉道，“难道说，有两个一模一样的？”

“两个？”桑衿手捏着那个石球，转头看他。

“是啊，会不会他带走的是一个，留下的其实是另一个？”

“两个，一模一样的......”桑衿自言自语，然后忽然睁大眼睛，不自觉地又重复了一句，“一模一样的两个......带走了一个，留下了另一个......”

景翌看着她，问：“怎么说？”

“没什么......我好像，明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的脸色苍白，但在这青白的面色之中，却又带着欣喜的明亮之色，仿佛云破天开，日光乍升。

景翌瞄着她，终于说了句好听的话：“是不是经过我的指点，感觉豁然开朗？”

桑衿认真地点头：“是的！多谢你指导我了。”

景恒是个能干的人，很快彭英沙的资料便被他从名册中调出，送到了桑衿的手上。

彭英沙的资料，一清二白，毫无瑕疵。

父亲行医，当年是端瑞堂名医，曾入宫替先皇诊疗。母亲已逝，上有兄嫂，如今经营王氏香烛铺。三代亲族内并无罪犯。

彭英沙在禹城普宁坊长大，十八岁报名候选顾王爷府仪仗兵，并通过重重甄选顺利进入王府。但在不久后因为疏忽而被逐出。之后在禹城端瑞堂为学徒打杂，又因故离开，本拟入左金吾卫，未果，出京四处游历。于边疆扈从顾王爷有功，重新回归王府，成为王府近身侍卫之一。

桑衿将这寥寥卷宗看了又看，字里行间，看到了彭英沙与自己的无数过往。

若没有彭英沙，她不可能混入禹城，更不可能遇见顾伏桦，求得他的帮助，顺利南下为自己家的冤屈翻案。

他是如此重情重义、心怀热血的好男儿，对重病的父亲尽孝，对他们这群朋友重义，对遭际悲惨的翠儿不离不弃。他身材高大，却十分腼腆，一紧张说话就结结巴巴；他有恩必报，明知自己会担罪责，也要帮她混进仪仗队入禹城；他心思单纯，暗恋翠儿许久，都只敢偷偷地经过门口望一望她......

桑衿只觉得自己脑中嗡嗡作响，她不敢想，却不得不去想。这世界这么可怕，群狼环伺，敌我混淆。谁知道隐藏在自己身边最深的那个人，会是谁。

她将彭英沙的卷宗交还给景恒，准备离开王府时，先去了净庾堂，给顾伏桦养在琉璃盏中的小鱼喂了一颗鱼食。

鱼实在太小，芝麻大的鱼食，她以指甲碾碎，然后撒在水上让它吞食。她看着鱼食，想起这还是去年王若那个案子时，她与顾伏桦两次去西市找那个变戏法的人，顺便买下的那一种鱼食。

她还记得顾伏桦那时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不自然的模样，说，这种鱼食，小鱼似乎很喜欢。

当时她只是在心里暗笑，可现在想来，她以后，或许再也没有机会看见那样的顾伏桦了。

今生今世，他仅存的那一点孩子气，已经在这样的局势中，荡然无存了。

她手抚着琉璃盏，无言中低下头，将脸靠在桌上。她靠在桌上望着碧蓝透明的琉璃盏，里面红色的小鱼被蓝色渲染成一种艳丽的紫，在宫灯的金色光芒之中，小鱼全身蒙着一层异样光彩，令人目眩神迷。

她拔下自己头上的钗，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又在旁边画了小小的一个圆。

这大圆，如同巨大的车轮，正向着小圆碾压而来。她与顾伏桦正是这面临粉碎命运的小圆。

而那巨大的力量，是天地巨掌，是兄弟阋墙，是朝野亿万人，是鬼神之力。天河倾泻，长空破碎，她们纵然粉身碎骨，终究还是无处可逃。

这么悬殊的力量，天地之间，还有谁能救他，谁能重挽天河，补阙日月。

这毫无希望的压制，让她气息急促，胸口疼痛如刺。她握着琉璃盏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里面的小鱼受惊，几近轻跃出水面。

桑衿怕自己将小鱼倾倒在地，便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手，将琉璃盏放在了桌上。她深深地呼吸着，将自己这种难以抑制的悲苦慢慢排遣出内心。

她起身走出净庾堂，走向枕流阁。

黑暗之中就着星月之光，她看见冰封的荷塘之上，残荷根根支离，如同蓑衣老叟。在冰面之上，还留存着前日烟花遗迹，一层层灰烬被冻在冰面之上，形成灰暗的影迹。

桑衿走下台阶，伸出一只脚，踏在冰面之上。

不知道这冰面有多厚，她踏上去，是否会就此坠入，被冰水覆没，从此再也不需要面对这些汹涌如潮的可怕未来。

然而她只缓缓一怔，便将自己的脚收了回来。她转身走入阁内，将那个放置符咒的木盒取了出来。

与上次在木匠那边看见的一样，九九八十一个空格，八十块字码。这上面的字，毫无逻辑顺序，那一次凑巧拼成的这个盒子，就算是制作这个盒子的工匠，也断然不可能在那仓促之间记下这毫无联系的八十个字。

她的手在上面移动，被她带动的字码，那些混乱的字如同拼图般一个一个移动，却始终打不开盒子，坚牢无比。

一个需要无数次尝试才能打开的盒子，她又何必去试呢？

她叹了一口气，将盒子放回原处，却看见一条映在书架旁边的影子。

她转头看去。彭英沙站在门口，面目晦暗地看着她。廊外悬挂的宫灯逆光斜照，将他的面容模糊成一片黑影，唯有那一双眼睛中的模糊亮光盯着她。

桑衿只觉得有一股冰凉的气息从她的脚跟升起，直冲脑门。她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气息，将双手缓缓收了回来，不动声色地转过身看他：“彭二哥。”

彭英沙走进来，问：“桑姑娘，你在找什么？”

桑衿若无其事地说：“我想看一看那张符咒，不过看来这盒子很难打开。”

“嗯，这盒子是王爷重要的东西，如今王爷不在，你还是最好不要动吧。”彭英沙说着，抬手去将盒子往架子里面推了推。

桑衿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朝外走去，一边疲倦地问：“彭二哥来这里什么事？”

“今日我负责王府巡逻，”彭英沙皱起眉头，又说道，“你回来了，就早点歇息吧。就算你为王爷殚精竭虑，但总不能不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多谢你，彭二哥，”桑衿点点头，低声说，“但我还得回去，不能待在这里。”

彭英沙用担心的目光看着她，说：“外面似乎已经宵禁了，我送你过去吧？”

“这倒没关系，我有王府令信在。”桑衿说着，与他一起踏着枯干的草茎向门口走去，“彭二哥，你经常值夜吗？”

“还好，五天轮一次，”他说着，仰头看着满天星斗，长长出了一口气，说，“虽然王爷不在府中，但我们还是得尽忠职守，以免王爷回来之后，又要忧心毫无章法的府内。”

桑衿点点头，说：“对啊，总不能他不在，王府就乱了。”

彭英沙忽然停下脚步，低声问：“桑姑娘，你可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见到王爷？”

桑衿默然摇头，说：“我哪里认识宗正寺的人呢？”

“桑峰那边，有办法吗？”他又问。

桑衿又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彭英沙叹了口气，然后说：“也不知王爷如今怎么样了，在里面是否需要什么东西，我们又该不该去打理一下。”

“这些我们哪里知道呢？一切只能靠景翌他们打理了，”桑衿说着，若有所思地望着他，问，“你有什么办法呢？”

彭英沙也是摇头，两人都是沉默。

彭英沙送她出了王府，站在门口目送她一路西去。

桑衿走出许久，回头看去，发现彭英沙还站在街口，一直注视着她。见她回头，他朝她挥挥手，说道：“桑姑娘，一路小心。”

她点点头，裹紧身上斗篷往前走。

她默然走着，寒风迎面，禹城各坊的灯火，在眼前渐显模糊。通红的灯光让她想起边疆府的那场大火。

在火场之中用自己身躯为他们打开一条逃生之路的景毓，临死前握着彭英沙的手，殷切看着顾伏桦的目光，至今还在眼前。

她想着那目光，忽然之间浑身颤抖，虚汗直冒。

她的右手不自觉地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企图将自己这种可怕的念头压下去。

但她终究无法抛开，冷汗沿着脊背缓缓滑下来，全身冰冷，脑子却越发清晰起来。

那张符咒，那张藏入密盒之后，还会冒出诡异红圈的符咒。

她断然不信是鬼神之力。她知道，神仙接触凡人，是要遭天谴的，但总得有个能接近密盒的身边人，而且，在那个人死之前，一定要找好继任的人。

奄奄一息的景毓，以最后绝望的目光看着顾伏桦，将彭英沙交托在他的身边。当时景毓唇边那一丝欣慰的笑意，曾让她湿了眼眶，而如今想来，却让她冷汗涔涔。

难道――

为他们付出生命的景毓，最后却只是阴谋中奋不顾身的那一颗棋子？

沉默腼腆、高大可靠的，她所有朋友中最为单纯的那一个人，真的，会做出令她不可想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