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招后,钱志水郁闷了,因为琥珀用的全是他嵩山派的招式。好在琥珀用的是匕首,不能完全模仿长刀招式,钱志水这才没在五十招内败下阵来。就在钱志水还在费解“为什么黄衣女子会用嵩山派的招式”的时候,他看到琥珀撇了撇嘴——那是一种极其不耐烦的表情,好像是猫逗耗子,玩腻了,准备一口吞下。
琥珀捏了个剑指,钱志水心中大骇:这女子,不会是准备用匕首使剑招吧?
他猜对了,琥珀自小跟陈佻学武,接触最多的就是剑。但是她不太喜欢练剑,因为她认为剑太重,沉甸甸的不舒服,所以大部分时候都只用拳脚功夫。本来琥珀也不打算用剑招的,可是钱志水是她自出谷以后遇到的最强劲的对手,匕首已经无法战胜他了。
周婶儿说了,碰到功夫不行的,用匕首。碰到功夫好的,用尽毕生所学。
现下就是用尽毕生所学的时候。
三剑刺出,钱志水挡下两剑,第三剑他没挡。不是挡不住,而是匕首太短,那个距离根本刺不中他。
可是他错了,就在他刚有“这一剑不用躲”的念头,他看到那把匕首尖头上,吐出了一尺长的气刃。
这是什么怪物?多少武林天骄练了一辈子才能练出几寸长的剑气,这个看起来不到二十出头的姑娘,是怎么打出这一尺来长的气刃的?
想要回防,但为时已晚,气刃已经钻入他的肋部。
显然,惊讶的不只是钱志水,琥珀也很惊讶。因为在她看来,这段气刃最长不过四寸,怎么突然变成一尺来长了?紧接着,琥珀开始害怕——她怕自己杀了人。
钱志水向后踉跄了三四步,一手捂住伤口,脸上的表情变得扭曲起来。
钱志水大喝一声:“住手!”
交战的双方停下了,朱明玉回头看去,看到了琥珀的侧脸,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单纯小姑娘,脸色有些苍白。
李凤岚也见到了琥珀的表情,她心里“咯噔”一声,打不过不要紧,如果琥珀失手杀了人……她不敢多想,闪到琥珀面前,挡住了琥珀的视线。朱明玉已经走到钱志水面前,看到钱志水只是痛苦呜咽,并无大碍,刚才那一剑没有伤到他的要害。
朱明玉扭过脸,小声对李凤岚说:“他没事。”
李凤岚这才松了一口气,恢复了一下神态,对钱志水说:“钱掌门,还要打吗?”
钱志水摇了摇头,尽力站了起来,然后跌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对李凤岚说:“姑娘,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李凤岚冷笑:“让你的人撤了吧,咱们可以谈正事了。”
钱志水伤的并不重,他以为自己被扎了个透心凉,结果只是刺断了肋骨,没有伤到内脏。但即便如此,他也知道,这一架不用打了,根本打不过。打下去也是个死。
钱志水挥退了众人,那帮人也没敢走远,只是退到了大门台阶下面。
李凤岚居高临下地看着钱志水,说:“说吧,我听着呢。”
钱志水有些无奈,自己怎么说也算德高望重,如今年逾六旬,败在了一个小姑娘手下。丢人呐。
钱志水缓缓开口:“当年嵩山派不入流,门派上下只出了我跟纪师兄两个高手。为了能在江湖上有一定的地位,我们才决定跟着各大派一起参与围剿,我能说的就这些。”
李凤岚低头瞪着钱志水,冷冷地说:“我信吗?自我出谷之后,刺杀我的人有三波,第一波是夜羽小筑的刺客,第二波是一群乌合之众,只有你们,纠结了几十人,声势最为浩大,下手最为狠辣。别的门派都没有你们反应这么强烈。钱掌门,我劝你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不要逼我再动手。”
钱志水的表情有些痛苦,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哎……也罢……当年参与围剿的,都是被三家掌握了秘密的门派,我们也一样。”
说到这里,钱志水抬头看向李凤岚,他恶狠狠地笑着:“我年轻时,有一次跟师父在山下走动,夜宿一户农家。夜半时分那户农家的男主人起夜,我师父多疑,于是我们两人就杀了他们全家。这事被李家知道了……那些年我们一直唯唯诺诺……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李凤岚点了点头:“参与的各大派,都有类似的秘密在三家手中,对吗?”
钱志水不置可否。
李家的地窖未被江湖人知晓,而嵩山派的秘密恰巧被李家知晓。再加上李凤岚对外的身份是李凤瑶的女儿,所以钱志水很忌惮,他不想让江湖知道他的秘密。论武功,他是天字高手,论实力,嵩山派隐隐有压住其他名门大派的实力,现在他要的,只有名声。举办武林大会,暗杀李凤岚,都是为了名声。
现在好了,一个看似强大的嵩山派被四个人压制,而他本人为了保全性命,被人揭了老底。嵩山派从此颜面扫地,搞不好会一蹶不振。
李凤岚又问:“还有呢?”
钱志水咬了咬牙,思索了半晌,反问:“姑娘还想知道什么?”
“北雁南飞还有个领头的大雁,这么多门派,总不能没有商量过突然一起发难吧?”
“……我只知道一个人,他串联起了所有人。”
“谁?”
“徐振彪。”
“徐振彪?”
“一个江湖散人,二十年前有些名气,为人仗义,交友很广。”
“他人现在在哪里?”
钱志水忽然笑了小,回答:“死了,六年前得了顽疾,病死了。”
死了?
“姑娘,”钱志水说,“该说的,我已经说了,其他的,我就算知道,也不会讲。”
“也不用你讲,”李凤岚说,“后面的我会自己查……当然,这事到现在还完不了。”
“怎么?姑娘想杀了我?”
李凤岚摇了摇头:“杀了你没意思,我现在给你提两个要求。一,从此以后,嵩山派不可再来烦我,否则,你这点儿破事全江湖都会知道。白家的邸报各大派都会买,这点,你明白吧?”
钱志水点了点头。
李凤岚继续说:“二,钱。”
“什么钱?”
“姑娘我费心费力地打进来,你以为我是来讲好听话的?废话少说,我要你嵩山派库房里的一半资产!”
…
嵩山派看似强大,实际上是个空架子。门下弟子没什么好苗子,除了纪青云和钱志水,整个门派没几个能打的,也就在嵩山周围耀武扬威。
倒是库房里的银子不少,被李凤岚勒索了两千两白银。他们只有一辆马车,不方便带那么多,于是先拿了五百两,剩下一千五百两让他们隔日送到白家。手中有他们的把柄,不怕钱志水不听话。
坐在马车里,李凤岚盘算着钱怎么花和这个徐振彪是什么人,琥珀则抱着腿坐在一旁,下巴放在膝盖上,显得心事重重。
从出了嵩山派开始,琥珀就一直很不对劲,不怎么说话,脸上也没了天真的笑容。
李凤岚跟她从小形影不离,自然知道琥珀在想什么。
“琥珀,”李凤岚凑过去,小心翼翼地问,“还在害怕?”
琥珀点了点头。
李凤岚把琥珀搂在怀里,笑着说:“怕什么嘛,他就是受了伤,没死,也死不了。”
“小姐……杀人,会不会不好受?”
“别瞎说,你没杀人。”
“我知道,但那一瞬间,我理解了杀人的感受……很害怕……别人都像我这样吗?”
车外的朱明玉突然说:“有些人不是这样,很多人没有负罪感,杀了就杀了。如果你杀了人,感觉到害怕、不安,甚至呕吐,说明你是个正常人,是个好人。你有这个反应是正常的,过几天就好了。”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朱明玉觉得,琥珀很可能通过这件事怀疑自己。打架不可怕,打输了不可怕,被打死了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怀疑自己。古往今来,多少天之骄子就败在了自我怀疑上。
晨雾接嘴:“哼,不就刺伤一个人嘛,有什么好怕的?女人就是女人,没胆量。”
李凤岚隔着车帘踹了一脚晨雾,呵斥道:“谁让你出来的?给我回去!”
晨雾挑了挑眉,没再说什么。
李凤岚突然想起来,琥珀的气刃最多四寸来长,这次一下子冲出去一尺多长,肯定是张成庆给琥珀洗髓的原因,让琥珀错误的估计了自己的实力,才导致刺伤钱志水。
于是李凤岚没好气地说:“都怪你师父。”
“啊?”朱明玉纳闷儿,“这跟我师傅有什么关系?”
“如果不是你师父给琥珀洗髓,琥珀能刺伤人吗?”
“行行行,你们朝岚谷的说啥就是啥。”心说:不愧是好姐妹,连迁怒别人这一点都很像。
琥珀从李凤岚怀里挣脱开,附在李凤岚耳边小声说:“小姐,我怕的不是杀人。”
李凤岚疑惑的问:“那是什么?”
琥珀低着头,半晌,抬起头回答:“我怕的是……我当时,只有一瞬间的害怕,然后,我就没什么感觉了。”
没有负罪感。
琥珀的眼神从未如此认真过,她从小就是玩玩闹闹的性格,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天真烂漫。也许……连杀人这件事,她也不放在心上?
李凤岚突然觉得琥珀很陌生,这不像琥珀。她记得,小时候三个人跑到树林里玩,结果迷了路,一整天都没走出树林。三个人又饿又怕,后来翡翠抓了一只山鸡,决定杀了烤着吃。但是琥珀很怕,她觉得那只山鸡好可怜,为什么要杀了它?当然,山鸡烤好之后,琥珀吃了一大半。在当时的琥珀看来,人或者动物,他们的使命就是活着,为什么要死呢?
琥珀之所以小声说,就是怕朱明玉听见,但是很遗憾,朱明玉听觉一向很好,他还是听到了琥珀的话。
“哎,”轻轻一声叹息,朱明玉轻声说,“望青山依旧啊……”
谁知道这个江湖会把她们变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