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惊，宁玉不解问道，“不可能的呀，小哑巴行路都是飘荡着的，脚都要没了，怎么不是鬼魂呢？”

锦书也道，“是啊，他极畏阳光，在白天都需撑伞而行，这可不就是鬼吗？”

马面鬼差为难道，“这......我等就不知了。”

浮黎皱眉问，“那你们可知这村子里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有这样多的鬼魂？”

“不用问了，”泽漆淡淡道，“冥府不问凡间生事，这也是他们与天界的约定。”

小哑巴沉默地看向如木头般的魂魄队伍，蓦地感受到一股目光，他顺着目光寻去，刚好碰上泽漆的一双墨瞳。

幽深如镜，冰冷至极。

看着牛面马面领着魂魄离开，周遭又恢复了莺歌暖阳。翩翩叹了口气，“怪不得你能在凡间徘徊许久没有往生，原来你根本不是魂魄。”

那我是什么呢？

小哑巴没有讲话，但是他哀伤的眼神让每个人都明了他心中所想。

一只落单的幼鸟惶然地在枝头叫着，忽地看到不远处有同伴的身影，它忙扑棱着翅膀飞向那边，几只鸟儿的身影在青天里盘旋翻转，欢快不已。

叶蓁走上前缓缓道，“我曾经还是一只狐狸的时候是被人遗弃在山里的，许是我的爹娘，许是旁人......”她顿了顿，瞄了眼身旁的泽漆，继续说道，“后来是师父将我收养在身边，教养我、疼惜我，让我不再似无根的浮萍，四处飘荡，因而我现在才会站在这里。”她对上小哑巴琥珀色纯净的瞳孔，“就算你不知道你是谁，你还有我们，我们是你的朋友，可以做你的家。”

叶蓁的这番话让翩翩深有感触，她拉过小哑巴的手，道，“我出生时便和族里的兄弟姐妹们一起长大，从未探寻过什么自己的身世，活得开心才是最紧要的不是嘛？”

小哑巴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要不......这村子咱们不去了？”宁玉有些怯意。看方才那两个鬼差领着的那样多的渔民魂魄，想来这村子的人都要死干净了吧？直觉告诉她，那渔村里肯定发生了什么更为可怕的事情。想到这儿，身上的冷汗便涔涔而下。

“去！”小哑巴吐出这个字，表情坚决。

这是继“渔村”“临渊海”以后他说的第六个字。

待行到渔村，天边已经出现了火红的朝霞，澄澈的艳红霞光一道道横斜在天边，给神秘的渔村笼罩了一层血色的面纱。

渔村外破败不堪，渔具杂乱地搁置在地上，显然已荒废多时；而村内瘴气弥漫，竟隐约听到妇孺言语嬉笑之声。

这样的瘴气在树精洞里叶蓁也见过。

众人站在篱笆栅栏外，迟迟未迈进一步。

泽漆看着这妖异之象，心下隐隐不安，“我且去临渊海一趟，你们在这儿别动，切勿进村内。”

浮黎问，“老大，你是怀疑此事与鲛人有关？”

“待去了才能知晓。”

“泽漆仙君，”宁玉看他要离开，不禁又叫住他，含情脉脉道，“仙君一切小心。”

浮黎的心酸了酸。

泽漆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在叶蓁的身上，却未得到她的回应。他心下叹了口气，捏了个诀，便瞬间来到海边。

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海边，海风腥咸，海浪映着红霞翻滚，此刻像是站在血海边。

礁石上尸骨横斜，几艘渔船搁浅荒废已久，里面散发着阵阵腐味；几只海鸥在船舱内进进出出，啄食着尸体，灰色的翅尖和脑袋上沾染着血色，显得尤为恶心。

鲛人性善柔弱，素喜干净之地，这样血腥的场面不像是他们的做派。

不过昆吾镜总归还是与他们有关系，或许从他们口中能探得那落白的身份。

泽漆这样想着，念了避水诀，入了临渊海内。

由浅海到深海，除了些寻常鱼虾，未得见一丝鲛人踪迹，直寻到鲛人的宫殿，殿门左右虚掩，无人看守，殿内仍旧是一片寂静。

海水冰凉彻骨，泽漆推门走进去，蓝白玉石堆砌的宫殿华美而孤独。

“妖界泽漆前来拜见鲛王，还请鲛王现身。”

殿内空空荡荡，只有他的回音缠绕着。

看来的确是无人了。

泽漆闭眼，用神识搜寻整个海底，终于在角落处发现了一道封印，里面有微弱的鲛人气息。

泽漆捻了诀，眨眼便行到了封印处。

此处在临渊海的极西边，甚是难寻，鱼群罕至，以海底荆棘为掩，更是隐蔽。

泽漆挥袖散开荆棘，一道水蓝色的结界出现在他面前，他上前两步，伸手碰了碰结界，柔软如蛋膜却坚韧有力，是鲛人结界没错了。他正想摧毁封印一探究竟，但见封印内一只血手覆在软软的结界上，留下几道血印后无力地垂下。

那是一只奄奄一息的雌性鲛人，她雪白的身子伤痕累累，半条鱼尾被剥尽鳞片，光秃秃的软趴趴的垂在地上，上面布满了血痂，又被她牵动着裂开，流出汩汩鲜血。那鲛人努力支撑着纤弱的身体，苍白的唇一张一合似乎在和结界外的泽漆说着什么。

“村子......危险......”

——

落霞村毗邻临渊海，因早晚赤霞如绛纱散落得名。

赤霞变幻美丽，是为一宝，而另一宝则是山上数不清的金蚕茧。

看着海边多了一户户人家，絮织在海里探出半颗脑袋，紧张地瞧着。她躲在母亲身后，小声问道，“阿娘，这些人类来了，我们怎么去采蚕茧？”

鲛人善织，他们织成的鲛绡坚韧而光滑，龙族甚喜，要求他们每年呈上九十九匹普通鲛绡与十匹金鲛绡。

金鲛绡由金蚕丝制成的，其又名龙纱，遇水不湿，十分难得。而金蚕丝本不难寻，只是蚕蛹多生在山林桑树之上，鲛人要冒着被干涸致死的风险将鱼尾幻化成人腿，快速地取来蚕茧回到海里。

幻化的人腿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他们要日日往返山林与海里，才能采集到足够的金蚕茧制作十匹金鲛绡。

死亡，对他们是常见的事。

鲛王后安慰着自己的女儿，道，“你父王已经与人类谈过了，他们不会对外泄露我们的踪迹，也不会干预我们采摘蚕茧。”她叹了口气，“说来他们也是可怜人，若不是战乱，他们也不至于背井离乡，来到这儿重新筑家。说到底，与我们不过是同路人罢了。”

絮织似懂非懂听着母亲的话，警惕地看着人类伐木造屋。

“依我看阿爹阿娘就是太信得过这些人类了！”说话的是絮织的兄长——阿烈。

他身材俊美，肤色呈小麦色，显得精壮有力，此刻怒目盯着岸上的人类，似乎和他们有着血海深仇。他道，“阿织可千万不能与人类接触太近了！”

鲛王后双目柔柔瞪了眼他，“尽带坏你妹妹。好了，咱们回宫罢。”

阿烈哼了一声，甩了下黑色的鱼尾，钻入海底。

七月，烈阳高照，这样的日子正是鲛人最害怕登岸的时候，即便是太阳西沉，闷热的空气仍能让鲛人窒息，他们离不开海水，可是为了金鲛绡他们不得不拼死上岸，因为当太阳完全下沉进入黑夜，鲛人想要下山便更加困难，想要在双腿变回鱼尾前回到海里更是希望渺茫。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

可上缴鲛绡的时间将至，别说是金鲛绡，便是织造普通鲛绡的蚕丝也是远远不够的。鲛人不得不推举出一人上岸采蚕茧。

阿烈不顾鲛王和族人的劝阻，自告奋勇地上岸采蚕茧。

他赤足上岸，腰佩鱼骨刀，下体未着裙裤，露出两条修长精壮的双腿，只由上衣遮掩着重要位置。经过村落时他的手不自觉地放在腰上的鱼骨刀上，警觉地看着村民，见他们默默地给自己让出一条道，他撒开腿，狂奔向山林。

阿烈采了满满一筐的蚕茧，待他再抬起头，太阳早已昏沉。他的嘴唇有些发白，裸露的皮肤的也开始干裂，粗略算来，自己在山上已经耽搁了有快小半时辰，他在心里叫了声“不好”，背上竹篓慌忙向山下赶去。

阿烈觉得自己的双腿又痒又烫，他挠了挠，竟剥下片片干透的鱼鳞！他不禁又加快了速度，可是双足如同行在刀尖上，每走一步便疼痛十分，他看向双脚，血迹斑斑，在山路上留下一条血印，此刻，两条腿正不可抵抗地向一起并拢。

他知道，是幻化的时间到了。

他咬了咬牙，想到未完成的鲛绡与跋扈的龙族，心一横，迈开一步，却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双腿一软，便咕噜噜地滚下山，辛苦采收的蚕茧也打翻在地。

阿烈仰头看着夜幕将至，他能感受到身下的泥土在汲取自己身体仅存的水分，想站起身，无奈双腿已变回鱼尾。

他想起临行前鲛王无奈的眼神，看来他老人家早就知道自己性格执拗鲁莽，第一次上岸只想着为鲛族立功，全然未估时辰；他又想到鲛王后殷殷担忧的目光，可自己确实满不在乎，道，“不过是采蚕茧罢了！”

说到底，是自己高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