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真的病了。”

大钟无法讲出口的话，在他自己的内心无数次上演。

这是二零二一年的除夕夜，大钟侧卧在客厅沙发后面的床上，看着躺在沙发上的父亲，还有电视机里面热闹欢腾的节目。父亲手机里的视频笑语连连，电视里的春节晚会歌舞升平，外面的炮竹声此起彼伏，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营造出了热闹、祥和、幸福的年味。虽说除夕夜可能是一年当中，最能让人感受到浓郁的亲情和家的温暖的时刻，但他的内心却早已无法真正体会到家人团聚在一起的幸福。尤其是今年，大钟的内心上演着一场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独白，他知道自己余生的时间不多了，此刻他最希望的，就是以后尽可能有更多时间陪伴父亲。

这，也是大钟的母亲病逝后的第十个春节。

每当过年的时候，他的心里五味杂陈。在大钟的观念里，春节是他从小到大，最能感受到快乐的时候。母亲在世时，每次家里过年总要做很多事情：送灶神、赶年集、扫房子、蒸馒头、炸丸子、包饺子······最燃忙碌，但却乐此不疲。母亲走后，每年春节家里不再有母亲忙碌的身影，父亲自己能做的事情变得寥寥无几。过年，在大钟看来，也因此少了当年的味道。但即便如此，每年春节放假，大钟仍旧期待回家过年，虽然平时工作极其操劳，虽然他知道回家后，过年的感觉大不如前，但他还是会背上行囊，从自己打工的城市赶回家里。越是年节时分，他的内心越是孤独。

如果一个人的内心是孤独的，无论和谁在一起，无论在什么时间，这种孤独始终萦绕不去。

大钟是一家科技公司的技术总监，平日里工作节奏很快，经常加班，三十五岁的他仍旧孑然一身。用他自己的话讲，“孤独会使人强大”。自从与前任分开之后，已经有七年时间了，他没有再主动触碰过感情，他认为这个年纪自己更需要的是陪伴与理解，遇见一个能聊得来的人，愿意倾听彼此，是更好的选择。他不敢轻易再触碰爱情，否则就会患得患失，所以他宁愿自己一个人，更重要的是，他已经能够很好地与孤独相处。

如果现在有什么能缓解大钟内心孤独的方式，那就是逢年过节能够回到父亲家中。大钟与父亲之间的交流很少，母亲走后，父亲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至亲，在大钟的心里，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父亲。回到家里的大钟，虽然再也无法感受母亲在世时的欢乐，但饭菜的味道、熟悉的环境、老爸的存在，仍旧能带给他些许慰藉。今年春节小长假之前，大钟请了三天年假，提前从北京回到老家大连。父亲也感到很惊讶，今年大钟居然比往常早回来了几天。

“爸，我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差不多还有半小时就到家了。”

大钟生怕父亲不在家，回来的路上提前给父亲打了电话。

“啊，好的，我知道了。”

父亲的表达仍然很简练，但语气中却充满了兴奋。

大钟的老家位于一个小县城，住在当地闹市区，下了飞机之后，大钟还要乘坐大概半小时的高铁，然后搭乘一辆计程车才能到家。虽说是县城，但快速的发展让这里的基础建设已经难以容纳春节期间的车水马龙。以前大钟回来的时候，看到主干道两旁的建筑心里不禁感叹家乡仍旧没有长进。与其说这是一种感叹，倒不如说这是每个人在年轻时，都会有经历的好高骛远和年轻气盛。现在的大钟，对眼前水泄不通的马路和嘈杂拥挤的街道已经有了更多的接纳和理解。与经济发达地区的城市相比，虽然自己的家乡落后很多，但这里的百姓却朴实无华，尤其是过年的时候，马路两侧的地摊售卖各种农家特产，到处可以见到红色的春联，人们都在为置办年货忙里忙外，随处都可以听到嘘寒问暖······这些都是在大城市里面很难见到的景象。在大钟看来，这些最为真实和朴素的存在，让他觉得弥足珍贵。

穿越过拥挤的街道和人群，大钟拖着行囊终于到了父亲位于小区三楼的门口。他敲了几下门之后父亲没有反应，大钟拿起了电话：

“爸，我到家了，你人呢？”

“等我一下，我以为你还得等一会儿才能回来，我在外面遛狗呢。”

父亲的声音听上去仍旧充满欢喜。

不一会儿，大钟就听见一楼传来了父亲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还有父亲养的一只白色的小狗，名叫美丽。父子二人见面那一刻，大钟仍旧显得有点局促。这是大钟多年以来保有的一种情愫，尤其是在大学寒暑假放假回来后，与父母相见那一刻仍然让大钟觉得像是人生第一次见面，他与父母之间，仿佛有一道看不见却能感觉到的隔膜，需要适应或者缓和一阵子才能感觉拉进彼此的距离。这次，大钟尝试着勇敢地看向父亲，看向父亲的双眼，但他目光停留的时间不过几秒，立马寻找话题，转移内心的波澜。

“我的钥匙找不到了，不然我就自己开门了。”大钟努力的掩饰着内心的波动。

“爸，明天下午咱俩去逛超市吧，我陪你买点年货。”

“年货我已经买了一些了，我在网上还有一些蔬菜，明天下午快递就应该送到了。”

“蔬菜居然要在网上买啊？会新鲜么？”

“很新鲜的，而且很便宜，是当地农家种植的。我们去超市，你喜欢啥咱就再买点。”

大钟有时候感叹道自己身为儿子，的确在某些方面不如做女儿的细心。但是大钟的身上仍旧继承了母亲的一些特质——爽朗，自律，上进，干净······今年，他春节放假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挨个屋子仔细看了一遍，寻找哪些地方需要打扫。当他发现洗手间的墙壁上又一些黄色的印记时，内心忽然涌起一阵气愤。原来这些黄色的污渍，是因为父亲每天早晨如厕时吸烟造成的，时间一久，烟就附着在墙壁上。

“可想而知，他这是每天的第一件事，从来没停止过吸烟。”

大钟越想越气愤。

“看来我之前每次电话里面叮嘱他少吸烟，都是徒劳。”

大钟以前的脾气，真的和他的母亲有过之无不及的地方。母亲走后，轮到大钟担任起叮嘱父亲的任务，尤其是吸烟与喝酒这两件事，一直都让大钟无法放心，每次回到家里，大钟都会因为父亲接二连三不断吸烟，产生厌恶之情，有时一气之下还会当面埋怨父亲几句，最后父子两人的心情都变得不愉快起来。这个春节假期回来之前，大钟也预料到父亲仍然会难以改掉吸烟的老毛病，尤其是看到浴室墙上沉积已久的污渍时，大钟这次并没有像被点着了火一样，他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对父亲说：

“我看到墙上哪些黄色的污渍了，那一定是你每天早晨吸烟造成的。”

父亲坐在沙发上，不动声色。

“爸，少吸点烟吧。”

大钟的语气里带有一丝无奈，更多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是大钟得知自己病情的第一个春节，他希望以后可以留给父亲的回忆，更多是美好与和睦，而不是埋怨、争吵和冷战。大钟心里很清楚自己会走在父亲之前，所以他下定决心，从现在开始务必得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