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急乱投医这种事情,主动权在病人手里,医生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病人会来自己的医院。
或许面对无力救治或者专业不符的病人,医院可以帮病人找到上级医院或者对症的专业医院,病人也不能像琼瑶电视剧里那样,强迫诊所的医生跨界担任兽医给自己的猫狗看病。
但“玩游戏上瘾”就不一样了,范老板带着儿子过来求助,陈弘毅就要面对双难选择。
一方面,正像他自己一再强调的那样,他开的只是一家绘本馆,虽然提供初中年龄段的图书,但主要的客户群体还是学龄前和小学低年级儿童。他的工作是根据孩子阅读能力和阅读爱好上的个体差异,提供个性化的阅读书单,同时做一些简单的入门级写作辅导。像范老板的儿子这种情况,超出了小鹿绘本馆的营业范围,也不是陈弘毅擅长的事情。
另一方面,陈弘毅不赞同将“网瘾”确定为精神疾病,更不赞同用体罚、辱骂、限制人身自由乃至电击等办法,逼迫一个孩子变成向家长下跪的孝子,这和他秉持的教育理念完全相悖。可是从范老板几次来访的态度看,要是陈弘毅不管,最后的结果很可能就是范老板将儿子送到类似杨医生网戒中心那种地方去了。
是的,尽管在全国官媒和自媒体的万众声讨下,杨医生的网戒中心关闭,但类似的东西并没有完全禁绝。XX学院、XX书院、XX夏令营,打着类似旗号的网戒机构依然此起彼伏,时有耳闻。
小范的个头不矮,才14岁,已经比他父亲高一截了。范老板皮肤粗糙、小肚腩高高挺起,小范则不然,是个白白净净的瘦麻杆。
这几天刚过了冬至,陡然降温,小范穿着一件抓绒的白色套头卫衣,胸前是个符号化的大猩猩头像,牛仔裤、篮球鞋,说不上奢侈,但比起范老板就显得精致多了。他耷拉着脑袋跟在父亲后面,手里紧紧攥着手机。
“陈老师您好,这是我儿子,范志峻。”范老板陪着笑,给陈弘毅打了个招呼,转头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给陈老师问好!”
范志峻抬头瞥了陈弘毅一眼:“陈老师好。”
陈弘毅一看,嚯,那一对黑眼圈,简直是熊猫降世。不用问,用脚指头也能想到这不会是晚上加班写作业熬出来的,一定是通宵玩游戏了。
而且还不是一个晚上熬出来的,就像老烟枪们都有被熏黄的手指一样,这对黑眼圈也是长年累月的积累留下的勋章。
修仙有成,飞升在望啊!
让范志峻在休息区坐下等候,范老板跟着陈弘毅来到会客室,一进门就忙不迭道歉,与其说态度诚恳,倒不如说有些低声下气了。
这年头,要不是为了闺女儿子,谁肯当孙子啊!
“既然你带他来了,我就试一下。按照我的习惯和店里的规定,如果进行阅读咨询的话,需要你们先填写一份调查表,好让我了解一下孩子的情况,还有你们的日常交流状况。现在填写肯定来不及了,我就简单问几句。”
“没问题,陈老师您尽管问。”
“请一定要据实回答,这关系到我能不能帮到你们。”
范老板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实话实说。
“我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我们店里的时候,情绪很激动,你和你儿子之间的日常交流,应该比较激烈吧?”
范老板苦笑一声:“这么说吧,今年下半年开始我才不动手打他,不是因为给他面子,是懒得打了,没用。”
“他和你们之间关系这么恶劣,和其他亲友呢?他有叔叔或者舅舅吗,他们怎么样?”
“他也就是窝里横,敢和我还有他妈撒野,他舅舅要是说他几句,就是嗯嗯点头,倒是不闹腾。看上去态度挺好,其实屁用没有,该玩游戏还是玩游戏,该要钱还是要钱。”
对于父母来说,孩子出现这种情况,即便事业有成也会索然无味,经常会有生无可恋、了无生趣的感觉。
“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他玩手机上瘾的?或者说,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游戏里面花钱的?”
“他小时候放了学,我们正是生意最忙的时候,顾不上管他,就会把手机扔给他,省得他在摊子上捣乱,所以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上瘾的。花钱的话,是从上了初中开始变厉害的,考试考得一塌糊涂,还把自己攒的一万多压岁钱都花光了,开始朝我们要钱。”
“好的,其他问题我们下来再详谈吧,别让孩子久等。等一会儿我和孩子聊天的时候,除非我问你,你尽量别说话,能做到吧?”
范老板有些犹豫:“他还是个孩子,脾气又不好,我不说话,他给你闹腾起来怎么办?”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他只是和你们发生冲突,你控制好情绪,就不容易和他吵起来。”
范老板满口答应,陈弘毅又警告了一句:“你要是乱插嘴,结果无非就是你们两个在我这里吵起来,我肯定就不会再管这个事情了。”
范老板答应了,往外走的时候忍不住嘀咕:“玩手机还有理了,凭什么让我控制情绪……”
陈弘毅:“你也说了啊,他还是个孩子。”
绘本馆的休息区,位于阅读活动区域的最外围,其实是给带孩子来的父母们准备的,只有几把折叠椅、一张桌子和一台饮水机。范志峻坐在那里,早就沉浸在手机中了。只见他横握手机,两个大拇指高速刷动,精神高度集中,连两人走到自己面前都没有察觉。
范老板伸手就是一巴掌:“还玩,出来的时候怎么说的?哪天在马路上撞死你我都不心疼!”
范志峻头都被打歪了,却目不斜视,双手稳定,看来一副经验丰富的样子,对战局没有任何影响。
陈弘毅拦住了范老板:“范志峻是吧,我们到我办公室来聊一聊吧。”
小鹿绘本馆有两个隔间,一个是会客室,另一个就是陈弘毅的办公室了。
刚一进门,范老板和范志峻父子两人就愣住了。
很多中小企业老板们的办公室都有着大同小异的布局:里面靠墙放一排书架,整齐陈列着从没有打开过的精装书,厚实宽大的老板桌,上面摆着台电脑显示器。另一侧放着沙发,往往和老板桌一样是假红木的家具套装,同套系茶几上放着跟着南方人学习的茶盘、茶具。
陈弘毅这间办公室则不然,没有书架和老板桌,靠墙是一台大电视,画面定格在某个流光溢彩的城市街头,电视柜和旁边架子上堆满了游戏机和游戏包装。电视对面的沙发厚重舒服,茶几上还放着两个游戏手柄。墙角立着一台冷饮展示柜,里面满满当当地挤着可乐、柠檬茶、气泡水。
范老板用尽四十年生涯的全部定力,才没有当场反悔拖起儿子转身离开。小范同学则恰好相反,黑眼圈儿中绽放出两道精光。
“你们坐。小范,你想喝点什么?别客气,你父亲已经掏过钱了。”
范志峻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可乐吧。”
陈弘毅取出三瓶可乐,递给两人一人一瓶,请他们坐下,自己拧开最后一瓶,喝了一口:“小范,不瞒你说,你父亲说你爱玩游戏,请我帮帮忙的时候,我觉得很意外。整个上京城,连学校老师带校外培训机构,加上绘本馆、书店、文具店,所有人都加起来,我应该是最没有资格帮助你的人。”
范老板拿着可乐,手一滑,险些掉下去。
范志峻一手攥着手机,另一只手拿着饮料,并没有打开的意思。听陈弘毅这么说,抬头看着他,过了几分钟才低声问道:“为什么?”
“因为在你这个年龄,我玩游戏比你疯狂多了。那会儿还没有现在这种智能手机,我们都是去网吧,玩CS,就是《半条命》的一个对战资料片,你听说过吗?”
“没有,那会儿应该还没有我吧。”
“果然,游戏这种东西,每代人喜欢的都不一样。你可以理解成老版本的《和平精英》,你玩过这款游戏吗?”
“没有,听同学说过。”范志峻的声音稍微大了一些。
陈弘毅扫了范老板一眼,制止他讲话,自己靠着冷饮柜,继续道:“用现在的眼光看,可能觉得CS的画面粗糙,玩法简单,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在当时,这款游戏风靡一时,占领了各个网吧。我和几个同学每天都想方设法逃课,跑到网吧去玩。”
“网吧……网吧让学生进吗?”范志峻问道。
“肯定不让进,所以我们只能钻小巷子,找那种开在人家里的黑网吧。虽然机器老旧,环境恶劣,到处都是烟头碎纸,但是能玩游戏就很开心啦。可惜,这种开心的日子并不长。”
“为什么?因为你……你的老师?”
“不是。那年夏天,快要期末考试的时候,一家网吧着火,烧死了25个人。放火的,是两个14岁的学生。”
放火?烧死25个人?父子两人不约而同地坐直了身体。范老板皱着眉回想,终于忍不住说:“我好像也有点印象,毕竟这个事情太惨了。”
范志峻被陈弘毅的话吸引住,不知不觉间放下了手机,拧开可乐,喝了一口。
“在当时,这是震惊全国的惨案,就算是现在,互联网发展史上也会有它的记录。之后老师把我们逃课玩游戏的事情通知了父母,我在学校门口被按着臭揍了一顿,被迫转学。当然,全国网吧行业大整顿,黑网吧倒闭了一大批,再也没人敢让未成年人进入了。”
“陈老师之后就洗心革面了吧。看您现在的样子,学习一定挺好的。我家……”范老板实在是憋得难受,既然接上了话头,就赶紧借题发挥,想拿眼前的“老师”给自己儿子做范例。
“并没有。”陈弘毅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范老板的话,“范老板,别忘了我怎么说的。”
“好好好,你说,我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