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好吃的，小李的脑子就变得好用起来。她拿着冰凉的烤冷面去了不远处的便利店，买了人家一瓶热饮，顺便借用微波炉热了一下，回到店里，趴着吧台miamiamia，满嘴流油。

“早就听说他家的烤冷面了，就是每次路过都嫌排队的人太多，一次也没有吃过。今天这么一试，果然名不虚传。新鲜的一定更好吃，老板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他摊上吃一顿？”

陈弘毅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我不吃地摊的东西，怕不干净。既然你吃得挺开心，范老板的事情也就费费力气吧，认真帮我想想办法。”

“你劝他办卡了？老板真厉害！不过我想不出来什么办法解决范老板的问题，我连自己的问题都解决不了，要是有这个本事，早把囤口红的毛病戒了。”

很快，陈弘毅就知道了范老板口中那个老顾客是谁。这一次见面，高女士的状态和气色都好了很多，说到孩子的时候眉飞色舞。

“我每天早晨都要喝一杯咖啡再去上班，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了煮咖啡，今天早晨我一起床就闻到了咖啡香气，顿时觉得孩子长大了。这比养一条狗强太多了！”

“孩子对于父母的情感非常复杂，我们都知道，从《荷马史诗》到莎士比亚再到《星球大战》电影，都用父子关系、母子关系当作人物成长的主线，有《俄狄浦斯王》这样被称作完美悲剧的经典作品。但你儿子还小，在他这个年龄，总是渴望和父母交流、渴望得到父母认可的。你们每天陪陪他，其实也不用太长时间，半个小时二十分钟，哪怕一起读几页书、看一会儿动画片，对你们的关系、对他的成长都会有帮助。”

“没问题，听您的，我们尽量坚持。”高女士答应得很干脆。

“最近十年，父母们越来越重视对子女的教育，很多校外教育培训机构和自媒体就借着这个势头，明里暗里地贩卖焦虑，搞得当父母成了一件非常专业非常高端的事情，恨不得生孩子之前先培训几个月，拿一个资格证再说。其实没必要，没那么复杂。”

“我没看过这方面的资料。要是说那些经常学习怎么教育孩子、觉得自己有很多不足的父母是杞人忧天，被教培机构和自媒体贩卖的焦虑洗脑了，那我比他们还差。”高女士很坦诚，“我们竞争很激烈，工作压力非常大，加班是家常便饭。偏偏技术更新又快，如果不想过几年被新人取代，必须要挤出时间来自学，让自己跟得上时代。如果社会发展真的变成你说的那样，当父母之前需要先培训几个月，再考一个证书，我很可能就不要孩子了。”

这样的探讨，类似的观点，对于高女士来说是有感而发，随口一说，陈弘毅却听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很多年轻人不光是说说而已，他们真的践行着自己的理念：结婚会导致生活质量下降，所以不结婚；孩子生下来就要对他们负责任，自己觉得负担不起，那干脆就不要孩子。

结婚率和生育率大幅度下滑，有一部分原因就是这种理念被越来越多人接受的结果。

高女士是来给孩子挑选图书的。陈弘毅建议她选择文字量稍微大一些的绘本和图书：“我还是希望你们抽时间带孩子来参加几次读书会的活动，反正也是免费的。我和他当面交流一下，对他的阅读能力会有更准确清楚的认识。根据你讲的情况，他的阅读习惯很好，可以适当地增加一些难度，开始读桥梁书，给以后阅读纯文字书打基础。”

参考陈弘毅的意见，高女士选择了《爸爸的火车》《宝藏》《看见鹿》《然后、然后呢》以及《长鹿角的男孩》。

《神奇校车》系列也有桥梁书，是小鹿绘本馆的重点推荐，但高女士的儿子没有读过绘本版，想让他抽时间从绘本版开始读起，读完了再读桥梁书。这样等到了小学高年级，还可以接着读被称为“高配版神奇校车”的另一套科普入门漫画，有个很长的名字：《不用绞尽脑汁也能看得懂的漫画科学》。

“我个人比较赞同这样的阅读方法。”陈弘毅表示支持，“系列图书有独特的优势，只要孩子喜欢上一本，就可以给他推荐很多本，有利于他从阅读里面找到乐趣。一些经典图书，比如《格林童话》《尼尔斯骑鹅旅行记》《绿野仙踪》等等，都有绘本和文字版，很适合阅读不同阶段分期阅读。”

挑完了书，高女士看看腕表，歉然道：“不好意思，我耽误您太长时间了。主要是孩子有了进步，心里很开心，却也不知道给谁说，啰嗦了一些。他放学后有一个托管班，快要结束了，我得去接他。”

“没关系，小读者们有进步，我也很高兴，会觉得有一些成就感。”

临出门，高女士突然说：“对了，有一位范老板，在步行街开小吃摊的，他儿子不好好学习，天天玩游戏，操碎了心，我向他推荐了你。他有没有来过、”

拎着LV包、开着本田雅阁的白领女士，似乎和卖网红烤冷面的小吃摊老板之间没有交集，但在上京这座城市久居的人都知道，真正拉开人生档次的是房子和户口，很多年收入几十万的人已经算得上高薪阶层，但要是想买房，便宜实惠的街头小吃同样是日常选择。

“他来过两次，我简单了解了一下孩子的情况，很棘手，至少不是我一个阅读咨询师能够解决的。沉迷手机这种事情，不要说孩子，就是很多大人也摆脱不了。”

“范老板人很好，我和孩子的爸爸刚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节衣缩食，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他家吃饭，那会儿还没有手机支付，偶尔忘带钱了，他总是大大咧咧地一挥手，让我们直接走。上周带孩子过去尝鲜，听他唠叨了好半天，我还没有见过他这种焦头烂额的样子。”

“对他来说，找到我这里算是病急乱投医了，就算是医生也分不同的科室，我只是推广儿童阅读和亲子阅读，他的问题，我帮不了什么。”

病急乱投医这句话丝毫不假。十几年前，“雷电法王”杨医生以心理学专家和教育专家的身份出现在公众视野，将“网瘾”定性为精神疾病，申请了“一种治疗网络成瘾所致精神成瘾的药物”的专利，采用电击、禁闭、药物、暴力和种种冷暴力手法对孩子们进行“治疗”，成果斐然。

他是“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很多孩子参加治疗之前沉迷网络、荒废学业，和父母关系濒临崩溃，而经过治疗之后抱着父母嚎啕大哭感恩戴德。2008年，央视播出7集纪录片《战网魔》让他一举成名，成为全国父母心中的大救星。

虽然一直有媒体和专家在揭露这种治疗的不科学性、不人道性，但直到2016年因为一篇文章《一个恶魔还在逍遥法外》引发公众关注，各大官媒纷纷入场批判，杨医生的网戒中心才被迫关闭。

陈弘毅曾经说，母亲和孩子有着血肉相连的情感。“孩子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母爱是全世界文艺作品中永恒的主题。但在杨医生将一个少年“患者”捆在治疗床上电击时，少年的母亲在外面喊：“加大剂量电死他！”

后来，“熊孩子”成为网络上被声讨的对象时，人们最凶狠的说法之一便是：应该把他送到雷电法王那里去。

如果排除天生反社会人格或者情感障碍的情况，母子之间的关系，是经过了多少摩擦、对抗乃至暴力冲突，才会让母亲绝望到喊出“加大剂量电死他”这句话？

“陈老师，我听你的意思，范老板要是把儿子送过来，你也帮不了他？”小李和陈弘毅一起把高女士送出门，看她走远，忙不迭问了起来。

“帮不了。手机游戏和短视频太吸引人了，他们有专门的人员设计数据和算法，研究怎么刺激用户、怎么抓住注意力，那些人好多都是清华北大等等顶级大学毕业的高才生，普通人想要从他们设置的消费环境里面脱身，太难了。”

小李不相信：“《王者荣耀》《和平精英》什么的，都有几千万人在玩，要是按你说的情况，玩游戏的人都不可救药啦？那国家早就打击游戏商了，怎么会让他们赚那么多钱。”

“游戏产业其实一直受到限制，我小时候，连游戏主机都不让生产……这个不重要。游戏娱乐是生活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一般人就算是上瘾，也只是会对学习工作造成一定影响，不会完全陷进去的。你想想打麻将就知道了，成都那边沉迷麻将的人很多，肯定也有因为打麻将导致家庭不和夫妻反目的，但不会是多数。”

“所以说，喜欢玩手机这个事情，不是每个孩子都那么上瘾，也是有办法解决的。”

“不严重的时候可以解决，严重了……也许有办法，只是我没有。”

说到这里，陈弘毅突然转身回自己办公室了。小李还在兀自感慨，没有看到他突然阴沉下来的脸。

很多为玩游戏、看短视频上瘾的人辩解的时候都会说：他们即使不玩游戏，也会因为别的原因耽误学习。看电视、看课外书、谈恋爱……都曾经为孩子们荒废学习背锅。

陈弘毅看着自己电视柜上放着的游戏机，轻轻摇头：“手机游戏和短视频，和那些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