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云缝里笔直地透出几束，是个雨后初晴的好天气。

这是1975年六月的一个寻常午后，湖坑镇生产大队刚刚忙完夏播，一大群人坐在振福楼前歇息，正好借着一楼的大厅，准备召开一次小组会议。

苏榕端上一大壶刚刚烧好的热水倒给大家解渴，顺便给众人缝补破旧的衣衫，林哲贵用参杂米糠的糜子面做了一大锅杂粮窝窝头，还找来一堆野菜用作调味，林哲军则拿出用得发黑的会议记录本，一遍遍用擦不干净的橡皮在上面来回摩挲…大院里的似乎生活永远充斥着忙碌，也都在这份忙碌之中自得，好像即便生活条件艰苦，大家仍然能苦中作乐，

大人们开着大会，孩子们也自然模仿着一起开小会，楼上的窗台已经趴着好几个挤在一起的小脑袋，看着楼下有样学样，用一口激情昂扬的语气读着语录。

只有坐在门外的几个稍大点的孩子不一样，他们似乎更向往外面广袤的天空，此时几个人凑在一起合计着未来，以及分享着彼此的小秘密。

“我的话，做工程师吧，能设计飞机、列车、高楼大厦，还有很多有用的东西…”志文扶了扶眼镜，说完就继续埋头看书，似乎是被这伙孩子强行架出来夹在中间。

“我肯定是要做大官！我要想办法当上镇长，以后大家开会就听我一个人讲…”

“哎呀，江茂勤你闭嘴，谁问你啦？”林志武挥舞着手上用木板粗糙雕刻的小手枪，指着另一个稍大的孩子说道：“刚刚轮到谁了？哦对了浩哥，你真的想当兵吗？不行你得换一个，算我求求你好吧？不然以后咱们俩要是进了部队，你这么优秀肯定会把我比下去…”

“哈哈，我只是想做英雄，保家卫国多威风啊，不行也可以去做警察，打抱不平惩恶扬善，遇到坏人直接抄了他们的老窝！”志浩说着拍了拍胸脯，又把胳膊搭在志彬背上，意思是想让他下一个继续说，但志彬还没来得及开口，志武就吵吵着叫嚷起来。

“不行，我也想当警察！浩哥，咱们怎么老是想到一块去了？”

“哈哈，快得了吧你，你去做小偷还很有天赋，别忘了上次是谁把二伯办公室里的照相机拿走的？就只是挨打的时候哭得比杀猪还惨，哈哈哈…”

“江茂勤你闭嘴！”志武听得满脸红一阵白一阵，二人追逐着跑向田间。

倒是志浩也没忘靠了靠弟弟肩膀，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想…我做什么都行，只想让大家日子过得好一点，不用继续挨饿受冻。”

“哈哈，那你去做科学家算了，发明大米膨胀机，或者烧饼复制器…”志武追逐着跑回来，听了堂弟的想法有些哭笑不得，但这番话只引起大家再次一阵哄笑。

这群孩子里，只有稍大的志财始终沉默不言，但他听到志彬说起不想挨饿，这才竖起大拇指，夸赞他才是大家学习的榜样。

“志财哥，那要做什么才能让大家不用饿肚子？”

志武这时候又开始正儿八经接岔道：“你傻啊，继续种田呗，参加生产队，或者像他爹一样，去供销社接班，基本衣食无忧…”

“去去，谁问你啦！”众人异口同声，都转过头来看着林志财，似乎在等他回应。

志财酝酿半晌，压低声音苦笑着说道：“想不饿肚子，那就做有钱人，去做生意做买卖，去办厂去建房，只要能让大家都发财就行…”

这话说完，迎来的却是死一般的寂静，志浩也赶紧捂住志财的嘴，众人都警惕地盯着四周，生怕刚刚这番话被谁不小心听了去。

因此，这场秘密小会议只能仓促结束，这群七八来岁的少年们虽不再言语，却仍躺在稻谷堆上看着天边云彩，似乎希望一定会在不远的将来。

……

又是一个初晴的下午，振福楼门口依旧来来往往热闹非凡，但当年的小孩子如今都已经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大家聚在这里也不再为了理想而沉默，因为他们不用再把这些东西仅仅挂在嘴上，或者藏在心里，有什么想法立刻就可以去干，这就是年轻的资本。

更何况短短十年间，翻天覆地的变化似乎让整个世界都开始充满机会，那些当初三缄其口的想法，如今居然也能开始付诸实践，楼门口张贴的那份招工清单，简直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那正是通往财富和保暖，远离冻饿的唯一快捷通行证。

“志文，那两个字咋念的？听说那边待遇很不错，你打算去不？”

“这个读‘深圳’特区，就在广州附近，地方也不远。你看看，现在知道书到用时方恨少了吧？”志文再次扶了扶眼睛，但眼神里却又闪烁着别样的光彩：“我就不去了，明年打算试试参加高考，一年考不上就考两年，再不成就考三年四年，如果能读工科当然最好…”

“真没意思，你是怎么能沉住气整天看书的？一起去发财不好么？”

志文摇着头拍了拍志彬，忍不住提醒道：“你可别说是风就是雨，外面机会是多，但现在骗子也多，出去了可要千万当心别吃亏上当。”

“哈哈，我可不像你，要在家里吃爹妈的谷子，咱们年纪轻轻出去见一下世面多好啊。”

志文正尴尬挠头时，一旁的志浩则立刻帮忙反驳：“读书怎么了？有句老话说得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都是远大理想吗？不过比起呆在家，我其实也想出去转转…”

“嘿嘿，还是咱浩哥懂得多，不像某些书呆子。”志彬说着，又忽然望着远处自言自语：“哎，也不知道现在财哥怎么样了，两年前就去了广西那边，到现在也没什么消息…”

“不清楚，不过要是他真的成了大老板，到时候咱们还能搭个顺风车。”

“希望如此吧，只是按理说，他至少应该给咱们写几封信回来才对…”

话题说到这儿似乎戛然而止，沉默片刻后，依然是志彬率先打破寂静：“对了，武哥你打算去不？要不咱们俩一起去闯闯？”

“我明年就准备入伍了，到时候如果提前复员的话，可以去一起试试。”志武耸了耸肩，以一种无奈的眼神看着志浩：“当初是打算去了部队就安心扎下去，不过没了浩哥和我一起去，总感觉没什么意思，所以有可能在营房也待不长时间…”

“哎，浩哥现在是哪里都走不了，人家说不定明年就当新郎官了。”

“去你的吧…”志浩咧嘴一笑，小麦色的皮肤下却依稀能看见脸上红晕。

“对了，嘉芬姐最近又去看大夫了吗？”志武拍了拍志浩肩膀，压低声音问道：“我是说万一啊，万一真的治不好好那病，二伯那边怎么说？还不肯松口吗？”

“武哥你可少乌鸦嘴，哪有什么万一不万一的？大不了就去发达城市继续治病呗。”

“对啊，他们是早就定了亲的，只希望一切都赶快好起来吧。”

“是啊，希望一切都好起来吧。”

暮光熹微微风渐起，行人渐渐稀疏，一辆辆满载的大巴车逐渐驶离湖坑镇。青年们望着远天的一团团阴云，也不知是刚刚散去，还是即将聚拢。

……

大雨滂沱，振福楼外几个急匆匆的身影躲在檐下，又急匆匆离去。

时光荏苒，转眼间二十多年过去，当初有志青年们早已天各一方，彼此的生命却似乎不再产生交集，却又似乎早在某个时刻注定分不开。

楼门口很久没有再出现年轻人，如果志文和志武两兄弟也算的话。毕竟比起现在还住在楼里的老人，他们三十多岁的年纪确实称得上足够年轻。

“爸他怎么样了？”

志文喘着粗气，赶紧卸下身上的雨衣。

“目前还好，情况已经稳定了，刚刚从医院送回来。”志武叹了口气，接着解释道：“不过医生也说了，这次意外伤可能会导致他以后脑血栓概率大幅提高，也就是说必须随时保证得到可靠的医疗支持，湖坑镇这卫生院肯定不行，咱们还是早点搬进城里去吧。”

“可是，他自己愿意吗？估计咱们很难说通吧…”

“不愿意也得愿意，这事我来拿主意，你放心好了。”

“好吧，对了武哥，关于买房子的钱，咱们实在不行可以问三伯…”

“都说了，你不用操心，我来拿主意就行。志杰刚刚在东北那边入赘的事，已经把三伯气得差点住院了，咱们最好还是别在这个节骨眼去添麻烦…”志武摇了摇头，又忍不住劝道：“阿文，你刚刚离婚，生活方面和情绪方面都要打理好自己，到时候咱爸住进了城，你可别还是像以前那样整天泡在单位里，平时还是要多和咱爸沟通…”

兄弟二人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即便声音不大，却在这楼里的大部分角落能清楚听见。苏榕给两兄弟倒上新的茶水，刚刚转身也不由得叹起气来。

她没有任何事能帮得上忙，而且女儿嘉芬前段时间也刚刚回家，这样一个命运遭受重创，精神即将面临崩溃的女儿，嘉芬在外面实在受了太多苦难，她带着孩子孤苦伶仃飘荡这么久，回到家之后也只能是勉力维持生计，似乎从志浩离开以后，一切好运都开始随之远离…

不单是嘉芬，好像整个林家，整座振福楼，不知何时开始就在漫布阴云的迷雾之中打转，就像这场一直下不完的秋雨，始终不见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