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郑翼按照徐达德的要求到局里报了到,屁股还没来得及沾上为他准备好的那张绛色转椅,政工股长袁华拎着一大摞书,热情洋溢地进了办公室。
“权益保护代表处”乍一听就像是一个社会团体,在宁阳都是绝无仅有的。初设这个机构时,县编委一直就通不过,理由很简单,全县都在削减机构,你市政局却凭空弄出个子虚乌有的机构出来。后来,市政局的县联系领导石飞出面做了工作,说市政局不过就是想为那些从生龙活虎干到老态龙钟的机关干部谋个栖身之所,一个名称、待遇而已,还为自己的说法找了一堆理由,听起来还很充分,称市政局的摊子又老又大,很多历史遗留问题错综复杂难以解决,而新的问题总在层出不穷、难以应对,很多问题已超出信访办的承办范畴,这个“代表处”恰好可以弥补不足。编委尽管没通过,但也没有明确的表态,碍于石飞的面子,这个畸形怪胎还是不了了之存活了下来。当时还有人为此编了个顺口溜:宁阳两重天,市政写奇篇;子虚代表处,乌有栖庸官。
当然,这个代表处的问世并不是徐达德任上的事,是前任局长胡全调市建设局当纪检书记前缠着石飞,为自己即将退休的大舅子量身定制的。徐达德接下胡局长的挑子后,为顾及石飞的感受,违心地把代表处给保留了下来,但变通了一下,岗位上不配专职,由局班子成员兼任,这样一来,代表处实则已名存实无。
“郑代表,这间办公室还满意吧?”袁华快步走到窗前,边拉窗帘边说,“这后面是阳明湖,考虑到你的爱好,所以,这间办公室是特地给你腾出来的。”
郑翼愕然,自己的爱好怎么跟阳明湖扯到一块了?还是忍不住趋前几步,把目光投向窗外,除了不远处泛着粼光的阳明湖和伸入湖心的阳明山外,也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疑惑之间,袁华拽着郑翼的胳膊,把他拉到办公桌前:“来来来,试试这把椅子合不合适。”而后手往窗外一指,“你再往窗外看,是不是有不一样的地方咧?”
郑翼被袁华的情绪所感染,侧目一瞥,瞬间被窗外的景象所吸引:蔚蓝色的天空下,突兀的阳明山清奇峻茂,微风吹皱的湖面闪动层层鳞浪,渔舟轻泛、水鸟翻飞,一幅上下浑成、长天一色的绝妙图景生动呈现。更让人称奇的是,窗台竟然恰到好处地与环湖公路重合,湖光山色如水墨丹青悬挂于壁,让人骤添赏心悦目之感。
郑翼心里面满意,但还是没有表露出对眼前景致的陶醉感:“袁股长,我是来工作的,可不是来欣赏湖光山色的哟!”
“那是,那是。”袁华迭声回道,拍着一旁的长条案桌,“主要是吧,考虑到你有丹青之好,工作之余可以借景怡情、泼墨挥毫,缓释工作之劳顿,嘻嘻。——哦,徐局长也是这么说的!”
“好个袁股长呀,你这不是要把我送到火上烤吗?现在哪个还敢把爱好往办公室带哟!年前纪委还发过巡察通报,”郑翼笑笑过后,掰着手指数道,“商贸局办公室有干部养花、气象局有领导在办公室写书法,还有……农机局的办公室有几本与工作无关的画报,忘了?这个人爱好啊,还是关在心里的好!”
袁华一笑:“我的郑代表,你这么精明的人,那通报就没看出道道来?说白了,那都是些弱势部门!用弱势部门这只鸡,吓唬强势部门那些猴,敲山震虎罢了!”
郑翼笑道:“你悟性高,我可不敢苟同。”旋即作古正经道,“但作为国家公职人员,规矩还是要讲的。这个通报正不正确、合适不合适,那是另一回事。……再说了,部门的工作各有千秋,哪来强势弱势之分?这个所谓的道道,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吧?”
袁华嘿嘿一笑:“徐局长说,新形势下,就要有新思维、新思路。……形势所逼嘛!”
郑翼打着官腔:“你这……典型的断章取义!徐局长要求用新思维新思路,可没让你去琢磨上级意图!……善于思考是好事,如果偏离了正确的导向,就会产生不正常的判断,我说的没错吧?”
“是是是!”袁华貌似虚心地点着头,“我晓得郑代表理论水平高,以后得多向你请教,取领导之长补我之短。……兼听则明嘛,嘻嘻!”
郑翼道:“呃,我就一‘锈梅花扳手’,哪来什么理论水平?没有什么‘长’,更补不了你的‘短’!”解嘲过后,指着袁华面前的那摞书,问,“这又是在帮哪个推销咧?”
“帮省长推销,嘻嘻!”袁华这才想起自己干什么来了,边剪包装带边说,“之前市委书记和市长推荐的读本就不发你了,徐局说了,你刚来,之前的学习计划就算了……”袁华把书一样一样摆在桌子上,“这是省长推荐给科级干部必读的书籍,一共五本,要求本本有阅读过的折痕和重点标注记号。——另外,你现在是准班子成员了,工作与生活方面的痕迹不能少,……这些是痕迹手册……”又一样一样地摆在桌上,“一岗双责工作手册、个人事项登记手册、‘双百’工程手册、党务工作手册、扶贫济困登记手册,还有……廉政‘八小时外’……”
郑翼听得头都麻了,瞪着眼睛调侃道:“袁股长,我这……席还没上呢,你就端这么多‘大菜’上来呀?”
“领导们都是这么过来的呢……”袁华没有多解释,继续交代着,“有几本手册很直观,一看就晓得怎么填写。但这三本请郑代表注意下:一是‘双百’,要有一百件好人好事的记载,做好事的对象要有签字,还要有一百次干群互动记录,互动对象至少五人以上签字;二是‘扶贫济困’,每星期要有帮贫困户搞家务劳动的文字记载和照片资料,贫困户和村干部要有签字。——当然,你目前还没有帮护对象,这个暂时还不急;三是廉政‘八小时外’,要有工作之外的所有记录,包括吃饭、朋友聊天、文娱活动等等,必须要有微信视频或特征照片备查。……这三本手册是县里单独下发的,千万不要锁在抽屉里睡大觉,纪委和督查办要跟踪抽查的!”
“我的个天!”郑翼有点发懵,“这……这其他工作还要不要做啊?”
“抽空做呗。”袁华一本正经道,“领导们的弦都绷得紧紧的哩!……这都是新常态,徐局长说了,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再次提醒郑翼,“郑代表千万不可掉以轻心!至于里面的内容嘛……你可以采用别的方式解决。”
“别的……什么方式?”
袁华很体贴地说:“现在一直强调学习工作两不误,如果郑代表实在是感到学习与工作有冲突时,尽管找我好了,我可以帮你搞定。”
“帮我搞定?怎么个搞定法?”
“嗯……”袁华顿了顿,说,“这样跟你说吧,就是不用你翻书,也不用你动笔,该有的规定动作一样都不拉,纪委和督查办那里一样能过关。”
郑翼笑道:“你干脆直说,就是造假呗!”
“呃,只可意会!”
“那这学习……不成形式主义了?”
“唉,这已是隐性的共识了!”袁华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最悲哀的,是我们这些搞政工的,都成形式主义的代言了!没有办法哪,假的得当真的去做!形式主义不做足,单位的很多考核都得被拖累!”
郑翼不无感慨:“唉,这说到底啊,是官僚主义蜉化的恶果!大会小会的喊反形式主义,形式主义倒越反越多、越反越新鲜!”
袁华说:“所以郑代表要理解,这蜉化的人在上头,下头只有硬着头皮撑了!……不过,最近有个新动向,听水利局办公室的苏主任讲,李书记在水利局调研时反复强调:形式主义、官僚主义害死人,是经济和社会发展的绊脚石,不根治不行!还在他们的一份工作汇报上圈了几个字:该要痩腰了!苏主任承认说,估计是他们那汇报里形式主义的东西太多,让李书记觉得不满意。……哦,还有件事,李书记对文化局打着他的幌子荐读的做法很不满,县委办的靳主任跟文化局的孔局长都发了火。靳主任是李书记的秘书,那火肯定就是代李书记发的。我估计,县里对形式主义要下手整顿了。”
郑翼点头道:“嗯,李书记要是一反,不敢保证销声匿迹,但起码……能‘痩腰’!”
“是的是的!不过呢,”袁华笑道,“在形式主义还没实质反之前,这省长荐读的书你还得按上头的要求敷衍着,要反也不能从省长头上反起是吧?嘻嘻!”
“那好吧。”郑翼很理解的样子,拿起省长荐读的《文化苦旅》翻了翻,调侃道,“看来省长大人是个文学痴人哟,这是要用文学武装干部的头脑哦。呵呵!”
袁华笑道:“当干部得培养文化自信嘛。”接着解释道,“不过呢,省长自然不会推荐这类的文学读本,但院子里头那些执行者趁机带货却是可能的,这又不是新鲜事!”
现如今,各单位的办公室书满为患,五花八门的杂志、书籍被领导和“要害部门”铺天盖地的推荐,不买就让你吃“明亏”,要么让你在年终考核中失分、要么卡你的工作经费。没办法,拿钱买平安吧!于是,指定的那些书店或书商拿着收据,满腔热情地一手数钱一手交书。让人难受的是,有些书跟政治、业务工作根本就沾不上边,一打开就会来瞌睡,即便如此,你也得装出一副求书若渴的样子,大呼“好书”。问题是,似这类的书占着“荐读”的大头,发下去又没人愿意看。少数业务工作较闲的单位还能够作古正经搞个学习计划,浮光掠影地应付一番,那些业务繁忙的单位就苦不堪言了,可又不能明着敷衍,只好友情借鉴,套个假计划忽悠完事。于是,有些书“运气”好被码上了办公桌的案头,但有些书连包装带都懒得解开,便整捆整捆的进了废品收购站,被人笑谑“书山有路清为净”。大众纷起敷衍之下,宁阳县便“对症下药”出了个鲜招,凡是领导荐读的书籍,一要有阅读过的折痕二要有注解。为确保阅读效果,还组织专班开展督查。一些单位见懒不过去,便有的放矢,引导干部职工十页八页的折,折完了随便捡个内容抄几句,这就算学习完了,连囫囵吞枣都不够格。
其实,郑翼对学习倒还不抵触,学习能促人提升,本身是件快乐的事,只是这官僚荐读的“爱好”他历来反感,认为这就是一种“官僚腐败”。似上面那样的“学习”招术郑翼尽管没有做过,但见的却不少,所以反感领导荐读由来已久。在郑翼看来,摊派的学习必定会带来敷衍的结果,又劳神又伤财,这种“被学习”状态,还会给干部带来心理上的疲沓。
见郑翼翻着书没再做声,袁华便问:“郑代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郑翼愣过神来,笑着说:“有你这个‘代言’在,不明白也会让你整明白的!”
“你这是表扬呢?还是批评?”袁华一脸苦相,“唉,真想有一天像你一样,换个自在的地方,我不求升职,只想解脱!”
“解脱?”郑翼苦笑了一下,一语双关道,“有时候啊,升职、换地方并不能换来你想要的结果,哪有绝对的自在呀!”
“唉,认命吧!”袁华悲观地叹道。
郑翼道:“这倒是个最好的解脱方式!”
“算了,不说了不说了!”袁华瞬间变回笑脸,“今天是你任职的大好日子,只能增喜气不能添晦气,嘻嘻!”
郑翼看了下时间:“到点了,走吧!”
除过局长徐达德、副局长权伟民和在家反省的总工程师吴薇外,局党组成员和机关的股室负责人已陆陆续续来到会议室。等徐达德的功夫,大家眯着眼睛划拉着手机,偶尔发出些不自禁的笑声。
“呦呦呦!郑……副代表——”郑翼刚踏进会议室,党组成员白连高的大嗓门就迎了上来,还有意把个“副”字说得很重,“屎壳郎变知了,高升了哦!”
白连高体态精瘦,让人感觉身上难挑出点肉来的样子,脸上的结构也怪异,一尊令人生厌的鹰钩鼻,夸张地挺在脸的中部,尤其是那对凸得像金鱼一样的眼珠子,总给人一种被窥视的不自在感。
郑翼听着不舒服,但还是强装笑脸打着招呼,然后捡个靠窗的地方坐下。
“白党组啊,你这比喻还不算恰当哟。”副局长毛秉凤晃着肉嘟嘟的脑袋,一边翻阅面前的一大摞文件,一边龌龊调侃道,“郑副代表明明是八十岁老太来大姨妈——老来红嘛!”
“对对对,老来红!老来红!”白连高做作地仰起头哈哈道,“还是毛局长比喻恰当!哈哈哈哈!”
袁华听不下去:“哎,两位领导玩笑开粗俗了吧?什么屎壳郎大姨妈的?——郑代表可是正经八两的副科干,你们都举手表决过的喽!”
“对对对,袁股长说的对,我们这比喻,”白连高咧着豁嘴,“……是有点……嗯……不雅,不雅,嘿嘿!”
毛秉凤没接话茬,继续翻阅着面前的文件,拇指不紧不慢地拨弄着一串佛珠。这是毛秉凤多年来养成的“标准动作”。说起这串佛珠,也大有来头,整个系统都知道,是县委常委石飞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毛秉凤经常在人前炫耀,说这串佛珠开过光,能佑人生。徐达德曾善意地提醒过,让他收起手腕上的佛珠,不要胸前别着党徽心中念着阿弥,亵渎了信仰。可毛秉凤仗着是石飞送的,依然故我、有恃无恐,完全没把徐达德的忠告放在心上。
“好你个吴癞痢,你临走还要给我出个难题哈!”毛秉凤突然扬着一份文件大声嚷起来。
副局长邹守忠正聚精会神看着手机新闻,被毛秉凤冷不丁一声叫喊吓得一激灵,愣了愣问道:“出啥子难题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