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山谈梦亭，这名字取得真好。”
云梦山绵延万里，地势时而险绝，时而平缓，整体地势相较于睡虎山更低一些，也因为这个原因，气候温湿一些，草木茂盛延绵，生了不少郁郁葱葱的榆柏之木，也有一些各地进贡而来的奇花异草在此生长，云梦山有一峰，名为凰栖峰，是为纪念长公主出生而命名，不在高险，而在于树木幽深，参差有致，其中种了一片片的梧桐，枫树，远远望去就如同穿着红裙的少女一般，窈窕如烈火般的舞姿勾心动魄。
在这片枫林之中，就修了一座小居，她时常在此休憩，名为留梦居，小居依靠山泉瀑布的地方，修了一座煮茶小亭，常在此或招待来客，或独自饮茶赏景，好不惬意，便留了谈梦二字。
“长公主如今威震中原，在下初至秦国时，素以为长公主只好武事，如今看来，殿下这般风雅气度也是不凡。”李不一放下手中的茶盏，感慨了一句。
徐素在旁只是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承蒙二位道长厚爱，不知二位找本宫何事？”嬴珞身上只是披了一身素青丝袍，她穿衣用度向来简素，不在宫中时，便只爱玄衣素裹，青装湛带，无甚衣绣香囊，女儿家的物件用的更少，虽清冷妖冶气质未减几分，却也多了些军中特有的干练飒爽。
“此来，便是为了殿下入道之事。”李不一笑的颇为和煦。
“怎么，那帮老臣这便按捺不住了？”嬴珞挑了挑眉。
“此非国师之计，而是我等自作主张。”徐素出言道。
嬴珞的眼光投向静坐在一旁的徐素，徐素背后的长剑倒是引起了她的注意。
“道长也使剑？”嬴珞问道。
“略懂一二。”徐素沉吟少许，说道。
“敢问入道之剑和凡人之剑又有何分别？”嬴珞饶有兴趣的捏着下巴，眸光潋滟。
“剑法上并无太大长进，不过却能引动天地异象。”徐素沉吟少许，“凡人之剑，为一人之剑，匹夫之勇，入道之剑，或可以横贯天地之间，或为意境之争。”
“凡人之剑在于器，入道之剑则脱离了器本身的局限？”嬴珞大概是理解了徐素所言。
“长公主既勇冠三军，想来也是剑法精妙？”李不一拱了拱手。
“本宫爱武事不假，先皇也曾为本宫找过不少剑术老师，但如今也只学会了三剑。”嬴珞摇了摇头。
“敢问是哪两式？”徐素突然来了精神。
“一曰千军，一曰分浪，一曰贯日。”嬴珞端起茶盏，看着亭外瀑布喷薄出的水气，摇曳着浪水边的枫叶，轻笑一声。
“这……”李不一皱了皱眉，却听见身旁的徐素的笑声。
“长公主妙解，这天下剑招千千万，终究也是超脱不得这三招剑式。”徐素看着嬴珞的眼光相当热络。
“徐长老谬赞了，请。”嬴珞举起了茶壶，壶嘴三点，如同涓涓细流一般的水流再度落在了茶碗之中，水波荡漾，茶碗七分刚刚好。
徐素拱了拱手，“承长公主好意。”
“看来长公主入道之事已有决断。”李不一眼含笑意的站了起来，面向嬴珞正式行了一个稽首礼，“贫道还有要事与国师和陛下相商，这便告辞了。”
“道长请便。”嬴珞伸手回礼，轻唤了一声，“澄瑛。”
“殿下。”亭外，一位身披黑色劲装，腰佩长刀的女子应声出列。
“替本宫送李道长下山。”嬴珞叮嘱完，便看向了徐素，“我还有些问题想要请教。”
“李道长，这边请。”容瑛走了过来，伸手示意。
“贫道告辞。”李不一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了。
三茶过后，炉中换了新香。
“长公主似乎不太喜欢李长老？”徐素出声打破了沉默。
“徐道长，你说修道之人，该信命吗？”嬴珞看着茶碗中的倒影，眼帘低垂。
“修道之人，大多都是有些自相矛盾之人吧。”徐素沉默了很久，吐出了这样一句话。
“很多时候，修道就如同与天争命。”徐素叹了口气，“修行者之中，大多人口头上都在说顺应天时，道法自然，可大部分人其实都是在逆天而行。”
“若说修道本宫不懂，但为人，有的时候就如同苦海泛舟，一眼望不到头，也看不见其他旅者。”嬴珞叹了口气，神色莫名。
“他们说本宫是天生的战将，杀星。”嬴珞自嘲的笑了笑，“好像这般命格似乎就决定了本宫未来十几年的沙场生涯。”
“本宫杀了太多人了……即使，有的时候是为了救更多人。”嬴珞闭上双眼，“本宫听过命格之说太多次了，好像本宫的人生本该如此，本宫曾以为，修道会有不一样的地方。”
“本宫不是不喜欢李不一，只是，他身上的那种气质，就和那位国师一样。”嬴珞撑着下巴看着徐素，嘴角微扬。
“徐长老，你，信命吗？”
良久的沉默之后，徐素忽的笑了笑，“恕贫道无礼，但，”徐素眼光灼灼，“殿下合该修道。”
“长公主可知贫道如今年岁几何？”徐素笑了笑，取下了背后的碧玉长剑。
嬴珞没有说话，只是保持那样的姿势，脸上仍然带着淡淡的笑意。
“剑名焚霜，是贫道年轻时所得。”徐素眼神中似有些怀念，素手轻抚着黑鳞剑鞘。
“此剑……有一些特别。”嬴珞微微蹙眉。
“对啊，她不在剑冢三万六千剑之中，没有什么千年寒铁，万年翡玉，更没有什么宝符灵阵，但是她还是陪伴了贫道三百年。”徐素看着焚霜剑的眼神很复杂，热切，怀念，还有几不可察的悲苦。
“她原是天地间的一条腾蛇，亦是贫道的老师。”徐素看着嬴珞，“有的时候我们会说上天有命，就如贫道入道前横遭大祸，是她救我，领我入门，若说劫数如此，她又何尝不是改变了贫道的天命。”
“可诞生于人心险恶，红尘浊水之中的恶鬼，究竟是天命，还是人祸？”
徐素看向了嬴珞，“焚霜伴身三百年，贫道斩魔千余，亦是改变了很多人的命数，我该不信命的。”
“凡入道，需历经九功十业，修成道身真魂，成器方为入道，可拥寿数千载。”徐素声音很是平淡，“贫道卡在这个境界已经超过五百年了，真到寿元将近之时，还该不信命吗？”
嬴珞又放了一盏茶在徐素身前，“徐道长，入道至今，你悔过吗？”
“贫道入道以来，斩魔千余，虽业障未破，但对天道，对剑，对己皆无愧矣，又何来后悔。”徐素看向长公主。
“与徐长老论道许久，本宫心中轻松不少。”嬴珞轻叹一声，“不过本宫对李不一这般姿态深沉，视他人之命如提线木偶之人实在喜欢不来，还是如徐长老这般坦诚的人更对本宫胃口。”
“看来这命数之论，那些几千岁的老妖怪怕是也说不清楚。”嬴珞无奈的摇了摇头。
“说起来，本宫记得衡天谷原本只来了一人，丹院长老，想必便是那李不一了，徐道长因何而来？”嬴珞问道。
“贫道原是追踪一道剑意而来，以为此处有灵剑出世。”徐素答道。
“哦？这秦皇宫本宫住了快三十年，从未听说过有一口灵剑在此。”嬴珞皱了皱眉，继而轻轻摇了摇头。
“无妨，此事若无机缘，也无需强求。”徐素摆了摆手。
“说说衡天谷吧，本宫倒是有些好奇，什么样的洞天福地能培养出李徐二位道长这般修士。”嬴珞一摆衣袖，举起茶盏轻抿一口。
“衡天谷洞天位于小满天位面，那里是自红尘界中开辟的另一处空间。”徐素捏着下巴，“此方天地原有三界，凡间志怪小说，亦或是民间艺人谓之，天，人，地，亦或是，仙界，人界，冥界，其实这个说法并不准确。”
徐素食指一点，一粒水滴滑出一道水痕，水痕逐渐变化，形似一株禾苗，又好像一棵建木。
“虽说三界在空间上却是存在上下之分，也就是通俗的天上地下，但并无志怪之说中这般泾渭分明。”徐素解释道，“三界上者，为泰极界，也可称之为泰极天，修道飞升之人长居于此，中者便为红尘界，也就是世俗所说的凡间，人界，下者为岷何界，岷何界并非所谓的冥界，鬼界，也并不是所谓魔界，岷何界极其广大，得此名，全因为岷山何水，岷山之下为地府，乃上古大神所造生灵轮转之地，与红尘界之间相息循环。”
“而这红尘界，虽是凡间，但也有仙人洞府所在，而这最大的洞天，便是小满天。”
徐素双眼微眯，“这小满天并非天然的洞天，而是泰极天的上神为避免修道者与凡人同行其道，影响凡间秩序而开辟，小满天收纳无数修道门派，世家，亦有修炼成道的其余生灵。”
“长公主所问的衡天谷，便是小满天无数修道门派之一。”徐素自袖中取了一枚翡翠令牌，置于茶盏旁。
“衡天谷位于小满天之西，方位同西莱相同，气运也因此有所勾连。衡天谷原是小满天一座洞天福地，其内有三十六座山峰，风水格局特殊，在众多小洞天中，唯一以衡为要的连局，各座山峰之间气运，灵光达到了难得统一的平衡，便因此得名衡天。”徐素说完，接过了嬴珞递过来的茶盏。
“不过除此以外，倒也还听过一个说法。”徐素想了想，“这还是李长老同我提起的。”
“衡天谷祖师有两位，号长阳尊者和流月女君，修行的乃是两种极端的神通法门，他们修炼时需寻一处气运平衡之地方可使两股灵气平和相处，在众多洞天之中，也唯有衡天谷符合这样的要求，随后二人便在此开宗立派。”
“衡天谷初开，不知何故导致气运不断流失，长此以往便会彻底崩灭。于是擅长阵法的长阳尊者便布下了周天流转大阵，并广开山门，吸纳各个流派的法门法脉，待三十六峰各自有主，不断流失的气运才重新焕发生机，降下的功德也使得二位祖师成功飞升泰极天。”
“自此，万法流宗便成为了衡天谷的祖训，也使得衡天谷成为了流派法脉最多的修道门派。”
“万法流宗，当真是好气魄。”嬴珞眸中神采奕奕，“此举莫说是修道者，即便是在凡间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壮举。”
“据说流月女君因此留下过一道剑法，有万法归宗的意境，强大无匹，不过至今未能复现。”徐素聊起剑法，眸中多了些向往。
“如流月女君这般人物恐怕万年难得一见，留下的剑法自然也非凡品。”嬴珞点了点头。
“修仙无岁月，入道至今百年，不过弹指一挥间。”徐素感慨了一句。
“万法流宗……”嬴珞纤纤玉指在茶盏边沿滑动着。
“徐道长是三十六峰哪一峰？”嬴珞问道。
“三十六峰第九峰，剑宗。”徐素坦言道，“剑宗山脉中，藏了一处剑冢，据传是流月女君修行之地，其中共藏世间灵剑三万六千口。”
“李道长呢？”嬴珞问道。
“他不一样。”说起李不一，徐素就有些无奈。
“哦？”
“李不一此人有些特别，不过我不便多说，留待日后长公主自行问他便是。”徐素微微摇头。
“看来他们这帮算命先生都是有些天运在身上的。”嬴珞嘴角微扬。
“嗯？”
一员女将走近谈梦亭，“殿下，出事了。”
气氛陡然有些冷凝。
“既然长公主还有要事，贫道便先行告退了。”徐素站起身来。
“今日与徐道长相谈甚欢，不如请道长入宫中暂住？”嬴珞放下茶盏，起身道。
“这……”徐素皱了皱眉，有些犹疑。
“本宫还有些问题请教，还请道长莫要推辞。”嬴珞托住徐素的手，轻声道。
“遵长公主令便是。”
嬴珞点了点头，“子白。”
一员女将应声而出，身上的劲装衬得飒爽。
“送徐道长去长公主府。”
看着徐素出了留梦居，嬴珞沉默良久，收回目光。
“说吧。”
“殿下，伏羌，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