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无极殿下朝后,文治骨便有些心神不宁。
皇宫内卫穿着一袭玄衣素燕服拦在了这位老臣前。
“文相,陛下有召,请往紫云殿。”内卫拱了拱手。
文治骨默默点了点头,便跟随着内卫往宫内而去。
紫云殿,居于无极殿之后,乃是帝王处理政务的机关要地,平日里最忌喧哗,而此时,文治骨刚刚走入院中,便已经听到了刺耳的争吵声。
“文大人进去吧,下官还有职责在身,就不送了。”内卫统领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劳烦。”文治骨点了点头,整理了一番仪表,便径直来到了紫云殿前。
“文相直接进去便是,陛下交代过不必通传。”
文治骨踏入殿中,便见殿中有八人在座。
其一人坐居于殿上,御桌之后,身披玄色九爪真龙腾云衮服,身材高大,堪得上龙章凤姿,眉目凌厉如刀,面似真龙,威严无匹,便是当今大秦皇帝,嬴昭。
其下布了八张紫藤高背椅,其一人同自己一般,身披紫纱玄服,略有不同的是,其人身上绣着的并非玄鸟,而是一头狰狞的雄狮。
大秦文武二相之一,武相方峥良。方峥良虽已过不惑之年,两鬓已然有些斑白之色,但多年为将的铁血之气仍未尽散。
“伏羌来袭,让张将军领军便是,又何需重新启用长公主?”一位紫纱红袍,绣着文鹤的官员出声道。
除了两位紫纱黑袍的文武二相,其余六位皆是紫纱红袍的辅国重臣,其中三位的官服上绣着文鹤,另外三位则是绣着金豹。
“楚大人是情报没看明白吗?伏羌来袭,领军者是谁没看清楚吗?”一位红袍武官冷哼一声,“如今伏羌三帐统一,结束多年割据,便是此人。”
“伏羌区区蛮夷,即便一统又如何阻挡我大秦锋戈?”楚姓官员辩驳道。
“还真是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若你去过一次边塞之地都决然说不出这样的话。”那武官冷哼一声。
“张不就,你欺人太甚!”楚姓官员顿时就有些恼怒。
“一群酸儒……”张不就斜了他一眼,随即正色道,“陛下,伏羌如今来势汹汹,其领军者木勒措自伏羌原察喀部落崛起,历时不过半年便一统整个伏羌,如今塘泷关已然受袭,还望陛下早作决断。”
“哼,陛下让你举荐领兵之人,我大秦猛将如云,你张不就一来就直接推举长公主是为何意?”另一个文官冷笑一声。
“长公主珞,自景帝十五年为将,征战沙场数十年,为帅时,北击伏羌,西扫鲜通,沙撒亚,身经百战,未曾一败,为将,则以一当百,为帅,则用兵如神,乃是我大秦用兵武事第一人,如何挂不得这帅印?”张不就朗声道,丝毫不顾及他人对他的猜忌。
“常闻长公主治兵有方,如今看来殿下在军中的威望当真如日中天。”文治骨轻抚长须,轻笑一声。
此言一出,无论是嬴昭还是一众武将,脸色都难看了几分。
“文大人,若是这伏羌之祸您另有妙计,还望直言,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可阻挡不了伏羌兵锋。”方峥良双眼微阖,轻声道。
“文治骨,你且说来罢。”嬴昭的语气并没有什么波澜。
“伏羌势小,即便是三部合一,于我大秦而言,依然算不上什么威胁,可如今却是来势汹汹,直逼关门,想来是有底牌在手。”文治骨对着嬴昭躬了躬身。
“说下去。”嬴昭皱了皱眉。
“陛下可曾听闻乌留国?”文治骨自怀中递出一封奏折,侍立在一旁的近侍连忙上前接了过来,放到了嬴昭桌前。
“乌留国?那不是八蛮之外的海岛之国?”方峥良皱了皱眉。
“这乌留国有何奇异之处?”嬴昭打开奏折,随即皱了皱眉。
“与八蛮相比,如乌留国这般才是真正的蛮夷。”文治骨说道,“乌留国人体质特殊,据说拥有上古大妖的血脉,因此由为嗜血好战,但也因此智力普遍低下,且极为排外。”
“食人,与野兽交合……”看着奏折中记载的一桩桩野蛮血腥的事件,嬴昭不禁皱起了眉头。
“而最重要的一点,是乌留国拥有上好的铁矿,其品质比起中原五国,即使是以铁器著称的南燕,也是不遑多让。”文治骨声音变得有些凝重。
“你的意思是,伏羌和乌留达成了某种程度的合作?”方峥良皱了皱眉,随即又看向了嬴昭,“乌留国臣也有所耳闻,在一年前,曾在边陲之地剿灭过一伙贼寇,其中主要战力就是这乌留国人。”
“乌留国人生而高大,力大如牛,皮糙肉厚,”方峥良似作回忆,“我们剿灭的那一伙贼寇,便有一支乌留国人,其状如野兽一般,身体毛发极为旺盛,衣不蔽体,装备简陋,即便如此,其爆发的战力也相当骇人,几乎都是不要命的战法。”
“大秦风林火山四大营建制虽已经取缔,但老臣军中还是保留了一支原山字营铁军。”方峥良神色有些复杂,“山字营铁军,向来以身披重甲,防守第一著称,可已然造成了较大的损失。”
“没想到乌留国人战力竟如此骇人……”嬴昭坐直了身体,“前线战报上,伏羌人所持有的那一批上好的兵器,莫非便是乌留国的铁矿所炼制?”
“若不是如此,八蛮之中,决计拿不出如此质量的兵器,且那批武器选材虽好,但做工如此粗糙,便不可能是由中原流出去的。”文治骨叹了口气,看向身后的几员文臣。
“我们现在面对的,是拥有和我大秦同等武器的伏羌,还是可能拥有一支乌留人军队的伏羌。”方峥良眉头紧皱,堂中气氛有些凝固。
“文相的意见呢?”嬴昭抬眼看向了文治骨。
“我和方大人意见相同,”文治骨苦笑一声,“重新启用嬴家军,重启风林火山四大杀军,以及重新启用长公主殿下为帅。”
“文相不可啊,若是长公主重掌兵权也就罢了,何故重新恢复四大营建制……”身后的文官已然有些急不可耐。
“放肆!”文治骨怒喝一声,“国难当前,如此不知轻重!”
“陛下!”那文官见劝文治骨无果,便朝嬴昭跪了下来。
“长公主如今兵威过盛,即使隐退两年,可在军中地位已然呈昊日当空之势,若长公主率兵大胜而归,敢问陛下,晋时,又该如何封赏?”
“你……”文治骨怒从心起,却只是叹了口气,只得面朝嬴昭跪拜下来。
“你想问的,不是封赏。”嬴昭的声音缓缓而起,仿佛海啸涌起前的蓄势待发。
“你想问的,是我大秦,是我麾下之兵如何对抗风林火山这把利剑,还是沾了血的利剑。”嬴昭声音不大,但如渊如狱的惶惶天威已然落了下来。
“混账!”嬴昭怒声道,一道奏折就已然砸在了那名臣子头上。
“国难未除,便已经想着鸟尽弓藏之事,那莫非,朕让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酸儒去挡伏羌吗?”嬴昭冷冷的看着那人,声音森冷如地狱恶鬼。
“长公主与朕从小一起长大,在这天下,中原四国会害我,塞外八蛮会害我,但她绝对不会!”嬴昭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人。
“若非长公主主动请辞,这帅位又如何假与他人?”嬴昭移开眼光,一挥衣袖,“下去!”
“传朕旨意!”嬴昭低喝一声。
“文治骨。”
“臣在。”文治骨连忙跪身。
“加快统计进度,让户部整理粮草,在大军开拔前七日,先行押送往塘泷关。”
“遵旨。”
“方峥良。”
“重开点将台,准备封帅仪式,着你准备重新恢复风林火山四大营建制的相关事宜。”
“臣遵旨。”
“来人,备车,去长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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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嬴昭的时候,嬴珞并没有很惊讶。
“皇姐。”嬴昭一踏入长公主府的大门,便卸下了自己身为皇帝的威仪,自顾自的坐到嬴珞对面,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陛下不至于在宫里一口水都喝不上吧。”嬴珞挑了挑眉,无奈的笑了笑。
“皇姐这里的茶香啊。”嬴昭笑了一声。
“得了吧,说正事。”嬴珞看着嬴昭,“你来找我,情况当真坏到这种地步了?”
嬴昭放下茶杯,叹了口气,沉默的点了点头。
“张不就不能挂帅?方峥良呢?”嬴珞皱着眉头。
“这一次情况尤为严峻,比起三蛮合一还要严峻许多。”嬴昭正色道,“皇姐可曾听说过,乌留国?”
“乌留国?”嬴珞呢喃着,沉思良久,“若我没想错,应当是伏羌统一,乌留国也参战了。”
“伏羌统一,伏羌统一……”嬴珞喃喃着,“乌留国人虽野蛮好战,但铁矿上佳,加上伏羌盛产好马,如此恐怕会出现大规模浮蔟铁骑,还有,乌留人。”
“浮蔟铁骑?”嬴昭隐隐觉得这个名词有些耳熟。
“浮蔟铁骑是七年前出现过的一支部队,”嬴珞解释道,“是当世罕见的重骑兵部队,陛下应当知晓,七年前有过一场极惨烈的战役。”
“不错,塘泷血战,风林火山折损近三分之一,其中林字营更是全军覆没。”嬴昭点了点头,“听皇姐这么一说,我倒是也想起来了,这个浮蔟铁骑,不是说原来只有一千人吗?”
嬴珞点了点头,“那你也应该清楚他的威力,一支一千人的部队,在这场会战中,他们几乎是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还好人数稀少,方才得以剿灭。”
“那这浮蔟铁骑是如何训练?”嬴昭问道。
“浮蔟铁骑,应该是真正意义上武装到牙齿的重甲骑兵部队,所骑乘的都是骨骼粗大强壮的草原羌马,所喂养的都是上好的精饲料。”嬴珞又道,“但,也会消耗大量的精铁,甲胄由人到马,武器也是上好的材料,这种部队的训练和产生,需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但威力也是极惊人的。”
“如此说来,莫非这木勒措一统三大部族,便是靠的这支部队?”嬴昭想到一种可能。
“不太可能,单靠一个部落是不足以拼凑出足以改变战争走向的规模的。除非,在此之前,他就已经获得了乌留人的支持。”嬴珞摇了摇头,“并且,如果他能够做到让乌留人听军令,达到令行禁止的那种效果,那我们将要遭遇的,将是乌留人所组成的浮蔟铁骑。”
气氛有些凝滞。
“我让方峥良重开了点将台。”嬴昭看着嬴珞。
“你做这样的决定,不怕他们嚼舌根吗?”嬴珞眉头一挑,嘴角带了些笑意。
“你怕吗?”嬴昭笑道。
“要我挂帅可以,需答应我三个条件。”嬴珞伸出三根手指。
“皇姐且说。”
“第一,这是我最后一次挂帅。”嬴珞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有些复杂,“我已决定,此次若是得胜归来,便随徐道长出门游历。”
“皇姐是决定好了?”嬴昭问道。
“还不知道,不过……”嬴珞轻笑,“陛下希望我修道吗?”
看着嬴昭沉默不语,嬴珞摇了摇头,“第二,此番得胜,我不要军功,若是陛下感念,便匀给我麾下的几位女将吧。”
“皇姐此番大胜,当是救大秦于水火,军功又何必……”嬴昭看着嬴珞的眼神,也是无奈的叹了口气,只得点了点头。
“第三,若我有朝一日修道,”嬴珞眼帘低垂,嬴昭只得借着灯火看见她眼里的点点荧光,“我便改名换姓,陛下需将我移出秦嬴皇室宗族世谱。”
“若陛下想念,将留梦居当做我的衣冠冢便是。”
“皇姐何须如此?”嬴昭端着茶盏,身形有些许僵硬。
嬴珞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嬴昭。
“朕从未听闻,修道之人要改名换姓的说法。”嬴昭看着嬴珞。
“陛下真的没听说过吗?”嬴珞眉眼带笑的看着嬴昭,“那看来,李道长和国师可是犯了欺君之罪。”
嬴昭顿时脸色一僵。
“三个要求,陛下答应,我便挂帅走这一遭。”嬴珞看着皇帝,良久,见他沉默的点了点头。
“谢陛下。”嬴珞很是郑重的行了一个君臣之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