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吉林长春。
凌晨,天刚蒙蒙亮,我在吉大一院出生。小小的病房内,只有床头柜上的台灯亮着微弱的光。此时我的母亲正躺在那簇光的旁边。不知怎么,她突然就哭了,哭得无声无息。
白色窗帘留不住窗外渐渐耀眼的晨曦,它们正爬上窗沿,寻找那位喜得贵子的母亲,并将自身的温暖献给她当作份子钱。
可重症监护室里,情况似乎不容乐观。
“婴儿的哭声自从一开始就很微弱,连呼吸也是。”病床边的一名女护士忧心忡忡。
一名男医生注视着暖房内平躺着的婴儿,双眼紧闭,像两颗葡萄干皱着,短小的四肢一动不动,胸前的搏动微弱到几乎看不到生命迹象。
男医生满头大汗,用戴手套的手拿起医用毛巾:“再做最后一次生命体征检测,这一次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必须咬着牙告诉这孩子的父母了。”
女护士得令,打开暖房,小心翼翼地抱起那安静的婴儿,先是用手感受它胸前的心跳,接着戴上听诊器,把冰凉的听头轻轻贴在婴儿两乳间的偏右位置。结果是,透过听诊器,在女护士双耳中回荡的是寂静,甚至是死寂。再看婴儿,安静得像个无生命的人偶,胸脯平静得像湖面。
女护士托着婴儿的后脑勺,无奈地摇摇头。
男医生见状,拿起手术前签署的家属保证书走出监护室门。在门外焦急如焚等待的父亲跑到医生面前,握住医生的手说:“大夫,我的孩子……他还好吗?”
医生摇摇头:“孩子的状况很不好,又或许……它不能再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了。”
听到这句话,原本满怀希望的父亲顿时面如死灰跪在地上,如同天塌下来砸在他肩上一样,死死攥着医生的手仍没有松开。
“孩子这边我们的护士正在尽力而为,去看看您的太太吧,她的身体现在很虚弱,需要人照顾。”医生找不到更多更好的话来安慰他。
父亲弯着腰,上半身止不住地发颤,似乎是不出声的痛哭带来的。
人世间无论多坚强的男子汉,都不免在这一刻落下泪来。产房和重症监护室前的地板上记录了太多父亲的悲伤。
“李医生,”病房内的女护士似乎很激动,但不敢喊得太大声,“您快过来,婴儿睁开眼睛了!”
听到这句话,医生和双膝跪地的父亲不约而同地朝里面看去。
男医生走进监护室,看到女护士怀中抱着的那个婴儿此刻睁着葡萄般大的眼,眼球滴溜溜地转,环视它面前所有新鲜的事物。
“太好了,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男医生说。
“我刚刚差点以为葬礼要摆在百天宴前面了。”女护士说。
“别说这种丧气话!”男医生呵斥道。
顺着男医生的声音,婴儿艰难地转过头,啃着手,瞪圆眼睛注视着他。
“真不可思议,”男医生走近,“它比其他任何新生儿都要独特,将来一定是个出众的好苗子。”
刚从阴霾中走出来的父亲缓过神,看到眼前这个神奇而迷人的生命体正在目不转睛地与自己对视,心脏都要从胸腔突破肋骨跳了出来,又意识到这个美好的小生命是自己的骨肉,便情不自禁落下暖泪,下一秒就朝女护士扑了过去。
一旁的男医生见状,赶忙窜到他面前拦住他:“先生,您的心情我们理解,但是婴儿的身体状况仍待留下观察,请您一周后再来与您的孩子见面吧。”
父亲渐渐冷静下来,否则就会有进精神科的可能性了。他缓步走出重症监护室。
“你在这里继续监测婴儿的身体状况,一旦有任何问题立即告知我,我去找其他人照顾孩子的母亲。”男医生对女护士嘱咐道,随即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病房。
“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了哦,小家伙——你的眼睛怎么这么好看呀?”女护士抱着婴儿,像位母亲一样和孩子说着悄悄话。
我的诞生,真如那位医生所说的那样是个奇迹吗?
回到病房内,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将温暖的阳光洒在病床上母亲冰凉的小臂上。
这时,李医生也已经找到了援手,前来照顾母亲。和她一起来的是我的父亲。
“孩子的身体状况有所好转,但您太太依旧很虚弱。”病房门前,前来照顾母亲的护士明珠对父亲说道。
“那可怎么办?护士,您可得帮我支个招,救救我媳妇。”听她说话的父亲快要哭出来。
“哎呀,没你想象得那么严重,不信你跟我进去看一眼。”说完,明珠推开病房门,领着父亲进去。
病房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她正在挨着窗的病床上安静地躺着。看见母亲双眼紧闭,面色发白,父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飞也似的奔向她,一下扑在母亲的怀里,哭诉道:“媳妇,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要是有事,我和孩子可怎么活啊!”
明珠看不下去,走上前,将父亲扒拉到一边:“我说先生,你这表现力也太强了吧。太太她并无大碍,倒是你在一边光打雷不下雨的,别吵到她了。”
“是吗,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呵呵呵,媳妇,你睁开眼瞅瞅我呗。”父亲半蹲在母亲跟前,握紧她几乎感受不到温度的手,突然傻笑起来。
“这位家属,陪在您太太身边可以,但请不要影响到我的护理工作,好吗?”明珠嘱咐道。
“好好好。那个,护士,你要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跟我说。”
“谢谢您。”
说完,明珠随手拿起一旁的病人记录单,小声嘀咕:“产妇于悦,25岁,家庭住址,朝阳区红旗街1990号花园小区6栋一单元301室,生命体征正常,虚弱,冒冷汗。”
读到这儿,明珠放下记录单,走到床头柜前,拿起热毛巾敷在母亲的额头上。母亲眉头一紧,无力地摊开手。父亲见状,把母亲的手拿起来用双手焐着,嘴里还不停以极其微小的分贝念叨着: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一周后,父亲如期见到了自己的孩子,并且是健康的孩子。亲自抱着孩子在医院的走廊里四处溜达,向其他爸爸炫耀自己的孩子长得有多俊、眼睛有多大,是父亲一生最幸福的事。
我的母亲也在两周后渐渐恢复健康,两天后我的父亲在吉大一院办理出院手续,带着我和母亲搭乘54路车回家去。因为有了爸爸妈妈,我才有了家;因为有了我,爸爸妈妈才被叫做爸爸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