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每天，我都能在不同的地方看见同样的54路。
走在大街上，我能看到54路车如同一头任劳任怨的老黄牛一般行走在这片土地上，连面容也染上这片土地的黝黑颜色，却仍是那么可亲可爱。
它就像一棵老杨树，在春夏秋冬生发出四季的美，但还是那棵老杨树，永久不变。
5岁那年，是我第一次去我姥姥家的时候，那时正逢年三十。
那年冬天，鹅毛降下来，没有一点动静，北国春城便成了雪都。北风呼呼地刮，刮在脸上如同刀割，风中却含着好闻的清新气息。东北的冬季是寒冷的，雪也是凉的，而裹在貂皮大衣和绿色军棉袄下的人情味儿却是暖的。
夜色并未将热闹的世界完全笼罩，姥姥家的村子里，人们张灯结彩，大红的横幅和对联映得皑皑雪地直发亮。村中砖瓦房间的土路上堆满了盐巴，村民踏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墨绿色大卡车的轮胎碾过，在上面留下了一道道垄子和山脊。和父亲母亲并排走在这条道上，两个人左右牵紧我的手，而我则踩在雪垄上蹦蹦跶跶。嘎吱声传入耳中，伴着远处人家大院里轰隆隆的震天炮仗响，在我的脑颅中开了一场盛大的烟火派对。
“妈，吵。”
“哪儿吵了？等过完了年你想听还听不着了呢。”
“哈哈，你妈说的没错，等过完年咱想听还听不着了呢。”父亲穿着深绿军大袄在一旁接茬道。
“爸，你还附和妈。”
“哟，搁哪儿学来‘附和’这么个新词儿？”即使冬天下大雪，头发能结冰，父亲脸上也总是笑脸盈盈，憨态可掬。
“行了你俩，快点儿赶路吧，再磨叽一会儿都冻出大鼻涕来了。”说着，母亲使劲按了按我头上的虎头棉帽子。
大风凛冽，却依旧对村院里盈着的烟火气无可奈何。
“妈，54路通到姥姥家吗？”
“傻孩子，说啥胡话呢，咋可能的事。”
“姥姥，我想送姥姥到咱家。”我把手指头伸进嘴里吸吮，嘟囔着说。
“乱儿乱儿说啥呢这孩子。哎，别裹手指头啊，多脏呢，再裹就给你撇沟儿里头喽。”母亲指向不远处道边的沟，已经将近被厚厚的雪给填平。
我信以为真，乖乖拿出手指头，偷偷在屁股上蹭了蹭。
上小学以前，母亲总拿这种话来吓唬我，诸如“把我扔沟里”、“把我挂树上”此类的，听完，我总怕得要死，赶紧老老实实的，父亲这回既不附和，也不帮忙了，就在一边哈哈大笑。但母亲从来都没有履行过一次她的吓唬话。
顶着自西北而来的风，父亲母亲领着我到了姥姥家。姥姥家的大门是青色的，饱经岁月的磨蚀后变的锈迹斑斑，摸上去有些剌手。大门中央雕了一只神兽的面孔，呲着大牙，叼着门环，长相有点儿狰狞，我猜那是老虎，母亲却说我虎。
父亲上前叩了叩老虎嘴里叼着的门环，过了不久，院儿里便隐隐传来姥爷的声音，被周遭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给压了下去。
“哎，来喽。”
门的那头传来拔闩声，大门随即缓缓靠到两侧。
“爸，过年好！”母亲一马当先。
“过年好，爸。”父亲紧随其后。
“哎，哎，都好。”姥爷也毫不逊色。
接着是一片宁静，甚至连鞭炮声都消失了，这下我的小诡计行不通了。
母亲拽了拽我的手：“儿子，没认出你姥爷咋的？快说‘姥爷过年好’。”
“姥姥过年好。”我不长记性地又把手指头伸到嘴里，把“姥爷”说成了“姥姥”。
“不是姥姥呀！”
“这孩子，净知道裹手指头。”
“哈哈哈，估计是饿坏了。走姑娘，你妈搁屋里正做饭呢。岩松，快带孩子进屋去，外面冷。”
“哎。”父亲母亲异口同声地答道。
我的姥爷是位地地道道的农民，以土地为母，以苞米为兄，以锄头为友。姥爷脸上黝黑得发亮，在细垄里挤出沉重的神色。虽至天命之年，姥爷也不像村儿里其他老头那样佝偻着背，后背依然挺直着，弯腰捡苞米薅小葱毫不费力。姥爷厚实的手掌擎住了大院上方的一片天，拥住了家人脚下的一片地，将我们紧紧抱在一起。
姥姥家平房的门很古怪，开门简单关门难，母亲压根就关不上，父亲每次站在屋内扳门把手时，总要拽着门哐啷哐啷地砸门框几下才能成功。即使这样，姥姥家的门也从不漏风。
“妈，我和岩松带着孩子回来啦。”母亲走进屋里，把手中的一大袋一大袋吃的东西放在地上。
“呀，闺女，你可算回来啦，妈正忙着给你们做饭呢。”姥姥一边端着饭菜放上桌一边说，随后又钻进厨房。
母亲脱下米色貂大衣，只穿着红色毛衣走进厨房：“妈，我来吧，你去歇会儿吧。”
姥姥拿起毛巾擦了擦额头：“不用不用，你赶紧去看孩子去吧，不用帮我。”
“那行吧——老公，给儿子棉袄脱喽。”
“哎。”父亲抱起我搁到沙发上，毛手毛脚地给我脱衣服，直到露出最后一件单衣。
母亲从厨房走出来，看到我上身只穿着一件衣服时，气冲冲找到我爸：“你怎么给儿子脱到只剩一件衣服？这儿没暖气，孩子不冻挺吗？”
“我感觉不冷啊。”父亲说完，缩了缩脖，裹紧身上的墨绿军大衣。
“瞅瞅你穿这么多，跟个狗熊似的，你不冷儿子冷啊！赶紧脱棉袄给儿子披上去！”
“哎哎。”
“就长着一根筋，真虎！”
母亲发脾气来就像一只深居松林中的东北母老虎。
“菜都完事了，叫你爸别在西屋抽烟了，过来吃饭！”姥姥端着最后一盘菜放到圆桌上。
“西屋烟味太冲了。岩松你去！”
父亲刚逮住在屋里活蹦乱跳的我给我穿好衣服，就被母亲叫去找姥爷了。母亲则跑去帮姥姥把桌子拖到东屋里，又拿来椅子。而我则一个人偷摸在姥姥的抽屉柜里翻翻找找。
“妈，爸回来了。”父亲扶着姥爷走进屋。
“去去，用不着你搀着。”
“正好，菜这边也整完了，快都坐下吃饭吧！”
“咱儿子呢？”母亲问父亲。
“我该问你才对。”
此时，我正躲在东屋一角的梳妆台前，踮起脚在抽屉里翻来翻去。
找了一圈，母亲终于发现了我。她一把将我抱起：“你这孩子，咋这么淘呢？脑袋都快伸进去了，再淘气就给你塞里去。”
听到这话，我赶紧开溜，屁颠屁颠地跑到姥姥面前。
“姑娘，别随便吓唬孩子，孩子胆儿小。”
“知道了妈。快上桌吃饭。”
姥爷、姥姥、父亲、母亲还有我一起围坐在摆满饭菜的圆桌旁，等待新年的钟声敲响。
姥姥家的圆桌是木头做的，被姥姥姥爷和其他亲戚们的手反复抚摸过，都变得油光了。桌面上钉的钉子也相继抬起头来，搞的我不知道该把胳膊放在哪儿好。
“哎哎，咱村儿里好像听不着钟声，那就别等了，赶紧开动吧。”姥爷率先发话并动筷。
“来，大外孙子先吃，刚才饿得都啃手指头了。”姥爷半站起身，夹起一块鱼放到我的碗里。
“快说‘谢谢姥爷’。”母亲在一旁笑着说。
“谢谢姥姥。”
“瞅着孩子，就喜欢姥姥！”姥姥在一旁听了，喜笑颜开。
“爸，祝您福如东海，万事如意！”父亲端起一杯酒。
“妈，祝您越活越年轻，永远十八！”母亲也端起一杯酒。
“哈哈，好姑娘。”
“祝咱家岁岁平安，年年有余！”说完，姥姥和姥爷、父亲和母亲都举起酒杯，四下相碰。我没有酒杯可碰，只好伸出手比个耶。
年夜饭完毕，家人们在圆桌旁唠起了嗑。
“妈，你还记得咱长春市里的54路吗？现在市政府给它开发的可好啦，车里的铁扶手都不会像十年前那样把手冻在上面啦。”
“是嘛。想当年妈第一次领你坐54路去长影的时候，那车里可冷得不行啊。”
“还有呀，妈……”
母亲和姥姥唠得热火朝天，反观父亲和姥爷这边，只会喝酒吃花生米，倒像俩老爷子对面下象棋，一声不吭。而我坐在热乎乎的炕上，静静观摩，嗦嗦手指头。
年三十儿的夜，在屋外的鞭炮响止息后变得异常静谧。天上的月亮瘦得像豆芽，我猜，它一定没有一个像我姥姥的姥姥，不然一定将它喂得胖脸溜圆。
深夜，母亲将我搂在怀里躺在暖和的炕上静静入眠。鞭炮齐鸣的人家，锈青的院门，要强的姥爷，一根筋的父亲，爱我的母亲和姥姥，热乎的年夜饭，温暖的炕头，共同筑起我心中的一隅温柔之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