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冷不冷？没有被人丢弃冷。

地上凉不凉？脚麻木到已经试不出来。

夜黑不黑？你觉得黑吗？

你怕不怕？怕、不怕？你知道？谁知道？那要问一问走在夜路上孤独无助的游人。

所有人驻足回头，晚上马路边上出现一个光着脚神情落寞的女人。地面才刚翻新不久，凸出的石子经常划破轮胎，更不用说赤脚走在上面。

“诶，那人怎么了？要不上去问问？”

“别多管闲事。你知道她是好人坏人？是不是疯子？万一精神有问题再把咱们打了，那不冤枉死，快走快走，真晦气。”

“快看，这肯定又是被哪个老公家赶出来的女人。你看世人多可笑，得到了不珍惜，珍惜的人却又得不到。”

那人随手一个视频，配上一段感性的文案发到了网上。转身笑嘻嘻跟着同伴走了。

方盼楠成了一个笑话，评头论足接受所有人谴责，无人真正了解事情背后真相。

或者是，背后真相是怎样都无所谓。有一个可以宣泄情绪，满足自己价值的理由就好。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行走。灯红酒绿，霓光四射，热闹繁华，浓情人蜜，可没有一处是她的归宿。她没有归宿，没有可去的地方，没有可见的人，没有可思念的记忆。

咚咚咚——

李春梅看了眼墙上的电子表，9点了，这么晚谁会来，“老方，这么晚谁啊？”

“你不会开门看看！”方军辉洪亮的声音嗷一嗓子从卫生间传来，李春梅不敢耽误，拿着遥控器抓紧去开门。

门一打开，李春梅震惊住了，随即一脸嫌弃质问：“这么晚你来干什么？”她又看向身后，“就你自己？你老公呢？”

方盼楠局促站在门外，双脚难堪地互相揉搓，她紧张无助，可又没有办法，她真的太冷了。

“妈，你先让我进去再说…爸！”

方军辉从卫生间出来看了一眼来人，话都不说转头就走，“大晚上的上别人家晦气谁？”

“爸，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们…”

李春梅堵着门口，她既没有让开也没有开口让进，而是先询问了方军辉的意思，“老方，你看？”

“看什么看！别站门口给我丢人！”

方盼楠松了口气，闪身进到屋里，暂时有了一个避风温暖的地方。她随手找了双拖鞋，脚刚穿进去李春梅急急夺了去，“这双是你表哥的，你别穿，再给穿脏了。”

她看见李春梅匆匆跑进洗手间，拿着鞋刷子不停去刷那双干净的拖鞋。可明明她连脚都没有碰上，只是沾了一下在李春梅眼中就变成了不得的事情，接着，那双拖鞋被扔进了垃圾桶。

对，方盼楠没有看错，李春梅毫不犹豫扔进了垃圾桶，连同那个刚刷了几下的鞋刷子。

她苦笑，她知道，这里也没有了她的位置。

“你来干什么？黄明宪呢？他没有跟着你来？”

方军辉斜躺在沙发上，一丝耐心都不愿意分给她。方盼楠往前走了两步，实木地板冰凉刺骨，这么长路空脚走过来，这点她已经感受不到了。

“你别动！”李春梅尖锐的嗓音穿破了耳膜，方盼楠一下停在原地不敢动，她不知所措看向李春梅，跟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反思自己哪地方不对。

只见李春梅回到卫生间提溜着拖把小跑出来，围着刚才方盼楠走过的地方使劲拖，84消毒液的气味浓烈刺鼻，熏得方盼楠头疼酸胀，下意识就想挪动地方。

“你还动！你看看你自己这样子，跟流浪汉有什么区别！连双鞋都不穿，是买不起鞋还是就想故意砸你老公的脸。方盼楠，我怎么告诫你的，嫁了人一切都要听从夫家，以老公为天，干什么都要先征求老公意见。你做到了没？你这不就是破坏你老公的脸，你什么时候有这么恶毒的心思了。”

“妈，我没有…”

方军辉插嘴进来，“哼，这个样子是不是被你老公赶出来了！真丢脸！”

“真的？真的是被你老公赶出来？方盼楠，你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干了什么对不起你老公的事？”

方盼楠脸刷的白了，她急着解释，手舞足蹈比划：“妈。你说什么呢？什么叫我干了对不起他的事？我一天除了看孩子哪都捞不着去，想找个工作都不允许，你怎么不问问前因后果就赖我头上，明明就是黄明宪他先找事，护着我婆婆给我脸子看。”

“你婆婆一大把年龄了你让着她不应该吗。”方盼楠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她想来寻求的安慰变成了硝烟最后的结果，她以为女儿这个身份能换来一些尊重和理解，得到的确实再一次指责。她急于辩解，摆脱这个枷锁，可没有人再听她讲话，她的解释成了狡辩，她的正确变成了错误，她的一切一切都逃离身边，融合成各种各样不利的证据直直指向她。

“妈，你就不能听听我说话，是黄明宪先挑的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这几年他就常常看我不顺眼，今晚他更是借着劲朝我来了。什么难听说什么，说我恶心，说我难看，说我连家也照顾不好，说碰我一下都要做噩梦…”

“他哪一句说错了。”李春梅过滤掉一切话点，走回沙发，在方军辉的同意下坐下去回：“你要是争点气他能这么说你？还是你自己做不成事，要我说你多想想你自己身上的毛病，该听明宪的就听明宪，该伺候好婆婆就好好伺候，别别人说一句你就顶回去，那样谁不讨厌。你把明宪、婆婆都照顾好了，她们怎么可能给撵你，自己不好多找找原因，男人嘛，哪能没有个脾气，差不多就得了，别上纲上线让男人下不了台阶。”

“妈，我是你女儿吗？我是你亲生的吗？你为什么就不能听听我说话，为什么我说什么、干什么都是我的错？我也有委屈你听听不行吗？”

“你能有什么委屈！放着好日子不过就作。”

方军辉摆着张臭脸，横眉竖目这是要发怒前的前兆。无论看过多少次，方盼楠刻在骨子里的恐惧都让她巨颤不敢争辩。

她又一次害怕那恐怖回忆袭来。无法摆脱，强制压下遗忘都无济于事，可怕永远环绕着她，即使挣脱…不，她挣脱不了这道恨人苦痛的枷锁。

李春梅被吓到惊站起来，低着头小心卑微的样子和被赶出家门无助仿徨的方盼楠如出一辙。只是…李春梅立马将箭头转向方盼楠，仇恨…对，方盼楠没有看错，那是仇恨，一个妈妈对自己女儿的仇恨。

“不是你的错还是人明宪的错？男人能有什么错，你要是老老实实听话谁能把你撵出来。赶紧滚回去给明宪认错，让他原谅你，不行就跪着，跪到他肯原谅你为止。”随即她又苦口婆心劝着，一副都是为你好的样子，却又离得远远生怕自己被连累，“你都嫁了人按理说就不能回娘家了。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再说当年我和你爸都跟你说别和他结婚，是你自己非要结。你自己的选择就自己承担，我和你爸年龄大了，管不了你家闲事。”

当头一桶水泼冷全身，浇灭了刚刚舒缓过来的身体。10月还处于燥热阶段，叶子还泛着生机，延边桂花开了满庭，香气窜了十里都沁人心脾。形形色色的影像如过电影般从她身后飘过，可没有任何画面停留，她就像个看客，贪婪又小心地窥探别人生活。

“行了，别在这傻站着了。”李春梅越看她心里越烦躁。她将自己一切不幸开始和倒霉生活强行按到方盼楠生活，盼楠，盼楠，可是一辈子都没盼来个男孩。想到这些，眼中嫌恶更甚，连看她都不想去看，“赶紧回去该道歉道歉，没事就别过来了。记得每个月让明宪给我们打生活费，别觉得女儿嫁给他就应当的，怎么说也养你这么多年，该收收本了。”

她就是一场交易。这场交易在五年前…应该更早就开始盘算，如果不是当年她学习好，又有股拼劲在职场上杀出来，靠着脑子和不要命拼出自己公司，那她就真像老家里那些不到20岁就安排相亲，25岁就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成天拖拉着孩子在街上闲逛，或是坐在村口，脑袋上围着一块头巾，身上穿着又破又土的衣服，粗糙满是冻疮的手还要扒着玉米，嘴里和更大年龄的妇女一样说着东家长西家短，高不成低不就。

这才应该是她母亲想要让她过的生活。同样在她母亲眼里，女人就要过这种生活，你看看谁家女人不都是这样，谁又不是从这样过来的呢。

方盼楠想不通。门外传来门铃声，她疑惑转头，抬手想要去开门，“你别动！”李春梅焦急拍掉她的手，她很急切，好像知道外面来的人是谁。方盼楠从来没有在李春梅脸上看到过如此开心的模样，更诧异的是方军辉同样激动站起来迎接。

这不免更激起了方盼楠好奇。这个人到底是谁？

门一打开，李春梅就热情把那个人拉了进来，嘘寒问暖接过手中背包，关切问道：“向荣啊，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冷不冷？怎么不打电话让我去接你。快进来，吃饭了吗？没吃我给你做点，厨房里还给你留着鸡肉，等会我给你热热啊。”

方向荣大摇大摆进门，就像进自己家一样随便。他冷不丁看见方盼楠，大惊小呼喊：“叔，婶，现在收破烂的都上门了？穿这么脏你们怎么还让她进家门，这副样子我还以为见鬼了呢，吓我一跳。”

“不吓不吓，我这就粘她走。”李春梅笑着的脸在看向方盼楠后立马180度大转变，鄙夷朝她哼了一声鼻子，没好气教训，“你怎么还在这不走，话不都跟你说清楚了，赶紧的，再晚回去门锁上了就更进不去家门了，以后别来了，你表哥不乐意看见你，每个月打钱就行了。”

方军辉看她不动，暴躁着脾气差点跳起来，梗着脖子吼，“赶紧滚！嫁了人还想回娘家占便宜！门都没有！”

门关上刹那，方盼楠清楚看见方向荣坐在沙发中间，李春梅和方军辉热闹地关心，俨然就是一家人。她倚在门后，老房子隔音不大好，电视里一派热闹和谐，隐隐还能听见方向荣惊呼喊：“…刚才那个收破烂的是表妹啊！我还真没看出来，她不是嫁人了，还是个有钱人嘛，怎么混成这副鬼样子。”

“没看出来就没看出来，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这是李春梅的声音，“她自己混得不好还想着回娘家要东西，一个女人家家也不知道要脸。向荣啊，你工作谈得怎么样？我跟你说太累咱可不干，累出病来就不划算了。钱少也不行，咱们可是有技术职业证的，怎么说也是个高尖人才。缺钱就直说，你妹夫那有的是钱，不行就把你表妹那些首饰东西卖一卖，买下个商铺咱自己干，还不用看别人脸色，自己当老板。”

“婶我就是这么想的…”

“咱们向荣这么厉害，真是叔的骄傲。还得是男人，闯荡事业有派头。”方军辉从来没有这么夸过人。

淅淅索索额声音还在继续，不过这都和方盼楠没有任何关系了。她这个‘外人’，只能求着黑夜接纳她，包裹住她给她最后一点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