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防部大楼是一栋八层高的灰白色长方体建筑,就雄踞在克鲁什维契大街和十一月二十日大街的交叉路口的东南角。不同于美国国防部的现代、亦不同于苏联国防部的庄严、甚至都不同于英国的正规,奥斯蒂利亚的国防部更像是一家医院,或许它的建设者在一开始就想表达一个道理:杀人的与救人的无关手段,两者之不同只在于目的。
汉克对这里可太熟悉了,毕竟他曾经任职的首都防卫司令部的办公室也在这栋大楼中。
此时他正站在国防部大楼的门口,冬日里和煦的暖阳洒在他的身上,晒得他暖暖的。
他环顾四周,看向了西边的国民议会大厦。大厦在两天前的暴动中被打破的玻璃还没有被全部换完,在大厦的东北面正停着一辆带绞车的升降机和一辆装满了玻璃板的卡车,几名工人正在为议会大厦的一扇破窗户换玻璃。议会广场上被毁的巡逻车的残骸已经被拖走了,但是地面上仍然还留有一些烈火焚烧后的黑色痕迹。在马路对面,在数日前的车祸中被有轨电车撞上的那家服装店虽然从外表上看已经修葺一新,然而在大门上仍然挂着“暂时歇业”的牌子。
灾难的存在被尽数抹去,如同不曾发生一般。再过一段时间,可能这次的事件只能从传记作家笔下的“骚乱”、“冲突”等名词中捕捉到一点儿痕迹。
“每个人都有他的价码。”这是一位姓名已经被汉克埋没在记忆沙漠中的英国政治家的名言。
当汉克站在舍尔纳元帅的办公室门外时,这句话又在他的脑海中回响起来。
他敲了敲门,舍尔纳的秘书把门打开,把他让了进去。
元帅的办公室奢华无比,即便已经来过这里很多次了,汉克在进门后还是忍不住地悄悄打量着房间内华丽的装饰,并暗自惊叹着。
这间房间位于大楼的顶层,挑高足足有四米,进深则足足有二十米。整个办公室的墙面都由产自意大利的白色大理石制成,墙上还雕刻着装饰性的罗马柱。在墙壁和天花板的衔接处安装着同样由白色大理石制成的饰条,饰条上雕刻着精致的花纹,花纹上还镶着金边。在天花板的正中悬挂着一盏同样是金色的、装饰十分繁复的水晶大吊灯。据说这些可都是真正的千足金。
这间办公室的地板同样也是由白色的大理石板铺就的,只不过这是一种特制的石板,为了不让其使用者高贵的脚踩在上面打滑,它们都采用了一种特殊的工艺,在保证了它们的外观看起来和其它的大理石没有什么区别的前提下增大了其表面的摩擦力。
在房间的北面有三扇巨大的落地窗,即便是在建筑的阴面,这三扇大窗也足以保证这间房间在白天时的光照充足。每扇窗户上都挂着两根黄铜制成的窗帘杆(也有人说这也是镀金的,但汉克看着感觉不太像),杆子上挂着一层纱帘和一层遮光窗帘。那遮光帘是由一种猩红色的绒布缝制而成的,上面用金色的丝线绣着奥斯蒂利亚的国徽,下面还缀着金色的流苏。不过这两层窗帘仅仅起到装饰的用途,真正的窗帘则隐藏在窗框顶端的一个白色的暗格里,只要按动遥控器,藏在里面的电机就会把它降下来。而且,据说在这暗格中还藏着一种由金属和凯夫拉织物制成的防弹窗帘。在危急时刻,可以将这层窗帘一并放下,而中小口径的枪弹则完全无法将其击穿。
在办公室东墙上挂着一幅“f”先生的画像,一左一右的两个墙角各摆放着一个旗杆,上面分别悬挂着奥斯蒂利亚共和国的国旗和奥斯蒂利亚国防军的军旗。在靠窗户的一侧,国旗的旁边,有一扇两米多高的胡桃木门,连通着另一个房间。在东墙的正前方,则摆放着一个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在汉克看来,用“巨大的”这个词来形容这张桌子真的一点也不为过,如果它不是那么高,你甚至可以把它看作是一张没铺床垫的双人床),桌上左侧摆着一个白色的半身石膏像——雕刻的正是舍尔纳本人,右侧则是一盏漂亮的古董台灯。桌上还零散地放着一些文件。
舍尔纳还没有到。秘书先把汉克安顿在了那张巨大办公桌前的一把沙发椅上,随后便退出去了。汉克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等了一会儿,目光落在了办公室的南墙边。此处安放着一个硕大的玻璃展示台,里面的台面上铺着一种暗红色的绒布,绒布上安放着舍尔纳在其军旅生涯中所获得的各种奖章的复制品——当然不可能是真品。在奥斯蒂利亚的法律中,各种勋章和奖章在不需要佩戴的时候必须与颁发证书一起放在一种专用的盒子里妥善地保存起来,唯一的例外是在其获得者的葬礼上。只有在他们的葬礼上,这些勋/奖章才会被允许放在一个铺着天鹅绒的展示台上,向前来吊唁的人们展示它们的主人生前的功绩与辉煌。
奖章。汉克的脑海中又想起了一件事。
据不可靠消息称,因为“平息事端”有功,党主席和总统正打算签署一份联合命令,授予汉克一枚奖章。但愿是“奥斯蒂利亚大十字奖章”,汉克想,这样我的晋升之路大概就能加加速了。其实“奥斯蒂利亚骑士勋章”也不错……
他随意闲逛着的目光飘落到了舍尔纳的办公桌上,那几份散乱的文件映入了他的眼帘。他把身子坐直了些,想要看看上面都写了些什么。然而过远的距离、不合适的角度以及他步入中年后开始逐渐转差的视力使他未能如愿。偷窥未遂的失落感、强烈的好奇心和作为内务部长的职业病使他更加想要看清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咳,直接站起来看看呗,汉克转念一想,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又没有规定说我在等总后勤部长来开会时不能在房里溜达溜达的。
于是,他便站了起来,侧身站在那大办公桌旁,一手扶着桌面一手插着兜,好似是在看着窗外的风景,实则却在瞄着桌上的文件(毕竟随便翻看别人桌上的文件总归是一件不礼貌的事情,而汉克也不想被哪个突然开门进来的人捉到自己正在做什么)。尽管这张桌子是如此的宽大,但是在汉克所处的位置,他刚好可以瞟到文件上的内容。
这是一份国民议会的会议记录,记录了上周五——1980年11月14日——的国民议会周会上的议员讲话。奥斯蒂利亚的议会每个星期五会开一场周会,只不过昨天——11月21日——的会议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暂停了一次。
这份会议记录被翻开到了第八页,记录着一位名叫泰德加特的议员的发言。
在会上,泰德加特以十分的热忱赞扬了“国庆献礼委员会”的工作,将其称为了当代干部专心工作并高效完成任务的表率。在此人的名字上,被人用红蓝铅笔颤颤巍巍地划上了好几条红线,在旁边的空白处还用同一支笔留下了一句“放你娘的狗屁”的批注,足见这份文件的上一位批阅者对此人的厌恶。
“泰德加特”,汉克对这个名字的熟悉程度毫不亚于他对当前所处的这栋大楼的熟悉程度。他的全名叫“泰德加特·菲特曼恩”,如果说威尔克特是魏格纳的鹰犬,那么这个泰德加特就可以说是威尔克特的鹰犬。人们常说,他这个本来名不见经传的陆军上尉是靠拍威尔克特的马屁才爬上了议员的位置的。
这个说法的真实性尚有待考证,不过自从他在1980年初的一次议会周会上盛赞了威尔克特一番后,他在议会中的座位就越来越靠前了。他对威尔克特的敬仰不会让人感到肉麻,而是会害怕: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像膜拜耶稣基督那样,去膜拜一个重度神经质的嬉皮士?在后来的年月中,当他去北朝鲜考察了一趟之后,他甚至一度说出了“威尔克特就像我的父亲一样”这样的名言。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而威尔克特也总喜欢让这位先生来给自己帮忙。威尔克特喜欢乱建委员会,这是众所周知的,而尽管泰德加特先生在政府和政党中都没有担任公职,威尔克特却总喜欢给他也封一个“委员”或者“副委员”的职称(尽管有时候这些委员会中可能算上他们俩也只有两三个人)。在组建“国庆献礼委员会”时,还是因为汉克和梅瑟马赫的明确拒绝,他才没有成为这个委员会的第四人。而且,据不可靠消息称,这位会计师出身的先生还在帮威尔克特管着他的小金库。
这位泰德加特先生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此公素来以爱拍马屁但每次都把马屁拍到驴屁股上著称。哪个部门受到了他的公开称赞,哪个部门就要倒霉,这几乎是整个政府高层都有目共睹的。就比如1978年时他曾盛赞劳工部“工作努力,成果斐然”,结果两个月后劳工部的霍斯特·冯·沃尔夫堡部长就因为国内失业率飙升而受到了时任总统魏格纳先生的严厉申斥;又比如1974年他第一次成为后座议员时他曾称赞前驻锡金王国公使先生(是的,我们与锡金并未建立过大使级别的外交关系)“在对该国的人道主义援助上做出了重大的成就”,结果次年锡金便被印度吞并了。现在,据说他在前段时间刚刚去考察了国防部直属的几支部队的驻地,估计现在正不知道在哪儿写着赞颂国防部的文章哩。
瑞蒙德曾不止一次跟汉克表示:“泰德加特对国家的唯一作用,就是鼓励了无数跟他一样的潜在精神病人踊跃从政。”
真是个瘟神,汉克心想,如果再这么下去,他和威尔克特非得把整个国家都搅和得鸡犬不宁不可。
正在汉克看着窗外浮想联翩时,只听“咔嗒”一声,东墙上的那扇门被人打开了。汉克忙回过头,看到舍尔纳元帅正从那扇门中走了进来。他的腰板挺得笔直,脚步迈得很大但是很稳,一点也不像是一名八十多岁的长者。尽管已经年逾八十,他的身体看起来依旧十分硬朗,据说,他为了保持身体的健康,依然像个小伙子一样坚持着每天慢跑两千米——这可比他的老部下、现任总参谋长的莫菲斯特·迪特里希大将强了不止一星半点。他的精神状态十分良好,头脑依然转得很快。按他自己的话说,再干上二十年也没什么问题——当然,这对汉克来说并不算什么好事。
老元帅向汉克点了一下头,礼貌地指着桌前的沙发椅,说了一句“请坐。”这位年纪比末代沙皇还要略大一点的老人身上总是带着一种旧时代欧洲的绅士风度。不论是他的语气、口音还是行为举止,都带着一种19世纪的味道,仿佛是那个黄金年代留给现代人的最后遗产。
很难想象现在这位风度翩翩举止优雅的老人曾经却是一位勇猛的悍将。
根据奥斯蒂利亚的相关规定,只有在战争中指挥过师级以上的部队并且参加过决定性战役的指挥官才有资格被授予“国防军元帅”的军衔,而舍尔纳正是奥斯蒂利亚最后一位仍然在世并且还在政府中任职的国防军元帅。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上,作为上等兵的他曾经孤身一人背起炸药包跳出战壕,冒着德国重机枪的交叉火力,钻过铁丝网,成功地干掉了一辆向着己方指挥部冲锋的德国坦克。在这次行动中,他身上多处受了重伤,还失去了一只眼睛。但他顽强地活了下来,还被沙皇亲自授予了一枚“奥斯蒂利亚民族勇气”勋章。与他同处在一个战壕里的法国战友甚至给他起了个“幸运的舍尔纳”的外号。
后来,当奥斯蒂利亚再一次沦陷在德国人的铁蹄下时,他随着沙皇政府一起流亡去了英国,并作为沙皇政府的代表之一参加了斯旺西会议。而后,他在英国组建了一支由流亡的奥斯蒂利亚人组成的部队,称为“家乡师”,由他本人担任师长。在1944年,他的这支部队在法国的东部与德国人展开了激战,在战斗中,身为师长的他亲自端着一支汤姆逊冲锋枪带头冲锋,把阿登森林变成了芝加哥。
不过也就是在这次战斗中,他注意到盟军给这些流亡者部队配发的大多都是些过时的装备,虽然数量上还算够用,但在质量上却远远不如敌方。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大了战士们的伤亡。
从此之后,他便极其注重部队的装备质量,在过去的数十年中,他曾不止一次地下令让兵工厂把那些入不了他的法眼的武器装备回炉重造——尽管那些装备确实是通过了测试并且被证明的的确确是达到了采购标准的。
他对技术有一种病态的执着,曾不止一次地表达了自己对军事技术的关注。在战争结束后,这名可敬的军人毅然决然地进入首都大学,在职进修工程与能源学,这一个举动使得他成为了共和国最早的几个工程师。
可能是出于对这位老元帅那近乎病态的“唯武器论”的害怕,元老们一直将他安排在总后勤部,以此来避免这位老同志想要管理装备部和军事研究院。
他的这个特点也成为了汉克当前除了他的任期之外最大的障碍。
“每个人都有他的价码。”这句话又在汉克的脑海里回响了起来。汉克紧紧地握住此时正放在自己胸前的公文包。
“你的提案我看了。”舍尔纳开口了。他端正地坐在办公椅上,两个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交叉着举在面前。“说实话,我并不满意。我并不会批准用那些廉价劣质的俄国工业产品来武装我们的那些小伙子。”边说着,他的右眼以一种诡异的幅度向右侧滑动了。汉克猜测,可能右眼就是他在战争中失去的那只。
“不过,这些车辆都是符合我们当前的采购标准的,”汉克说,“在1976年时,商务部就曾经从苏联采购过一批轿车,交给了南部三省的出租车公司。不论是从汽车工业监管委员会对采购样品的检测结果还是它们在出租车行业中的服役状况来看,事实都已经证明它们是完全合乎要求的。”
“但这此我们要采购的是警车。”舍尔纳反驳道,现在他的两只眼睛都盯着汉克,只有在他非常认真的时候才会这样,“它们是我们的军警宪特人员对抗犯罪力量时的一线战斗车辆,绝不能仅仅以民用车的标准来进行衡量。”
“可是这批车确实比国内一部分地区仍在使用的‘达特拉’牌轿车要更好……”
“但是比起同样在国内服役的福特和雪铁龙轿车可就差得远了!”舍尔纳的声调稍微提高了一些,“而且这些达特拉本来就是石油危机以来出于无奈才临时选用的替代品,根本不能作为正规的巡逻车来看待。它们本身就是些垃圾!”老元帅坚定地摇了摇头,“如果你的新车只能和这堆贸易保护主义者们钟爱的废铜烂铁相提并论的话,就已经宣告了它们的不合格。”随着他的摇头,他的右眼逐渐回正了过来。
“那好吧。”汉克眼见劝说无望,便决定使用他的计策。每个人都有他的价码嘛,汉克暗想,那你就看看我开的价合不合适吧。
他从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
“我想请您看一下这个。”汉克把文件递给了舍尔纳,“这是对爱娃·佩希特的最新调查结果。其中牵涉到了一位重要的人物,我怕我自己不能拿定主意,所以还是请您予以定夺吧。”
舍尔纳不动声色地翻看着那份文件,那眼神就像是一位正在数钱的商人在点了点手中的钞票之后不屑地说了一句“就这?”汉克看着他的眼神,揣度着他内心的想法。
几分钟后,舍尔纳把文件放在了桌上,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我相信迪特里希将军(他对任何人都是称呼他们的姓氏,而非他们的名字,这是一种上个世纪绅士的礼仪)的为人。我不认为他能干出这种事。”他又把眼镜戴了回去。迪特里希大将在二战期间曾在他的手下任团长,是他的老部下。不过自从迪特里希加入中央委员会之后,他们俩的关系就逐渐疏远了,现在他与总统的关系甚笃,而舍尔纳却比较认可魏格纳先生的政治主张。“而且,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这下子,他的右眼不动,左眼却以不同寻常的角度打着转。
“这是内务部最新的调查,还没有完全确定到底是谁与佩希特有这样的联系,故而也还没有上报给国家安全委员会。”汉克提醒自己,尽量把注意力从元帅的眼睛上收回来。
“艾格哈特先生,”舍尔纳接着说,“我想您也清楚,迪特里希将军是一位功勋卓著且受人尊敬的绅士,如果这种未经证实的消息流传出去,那么一定会对‘国安委’的信誉造成很大的影响,而且总统也会很不高兴。”他清了一下嗓子,喝了一口水,接着说,“我们可是这个国家的中坚力量,绝不能像某些口无遮拦的马屁精那样,到处发表些不负责任的言论。”他的左眼像一颗珠子一样,在眼眶里滚动着摆正,这下真不知道他哪只眼睛是假的了。
“就像议会里的那群疯猴子那样。”汉克半开玩笑地说道。
“对。”舍尔纳难得地露出了一点笑容,“这种事情,必须得查清楚了才能做出妥善的处理。”
“我会仔细查明的。”汉克拿回了桌上的那份文件,他的余光注意到里面被夹进了一张颜色略有不同的纸,那张纸的颜色看起来很像刚刚他“不经意”间看到的那份会议记录。
“对了,”舍尔纳好像是刚刚想起了什么事一样,“艾格哈特先生,我好像还没有看过你说的那批新车的检测报告。请你这两天尽快给我一份。”老元帅友善的冲汉克笑了笑,他的两只眼睛罕见地同时盯着汉克。
汉克答应了一声,满心欢喜地走出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