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天晚上,殷霄年是在曲水胡同过的夜。
第二天早晨将薛公公送出城之后,这才回到六皇子府。
“查得如何了?”殷霄年刚一进门就问。
卓骏赶紧跟上他的脚步回禀道:“回爷的话,薛公公送来的两位破译密文的高手已经在研究那几封信了。
“茶马坊内所有的客人都审问过一遍,没有问题的已经放走了。
“还有一些交代的不清不楚的人,暂时还扣押在茶马坊内。
“小的已经给葛莲生上过几次刑了,但是关于跟金人相关的消息还是一概问不出来。
“小的怀疑葛莲生不过只是明面上的掌柜,茶马坊主事的其实另有其人。”
殷霄年闻言道:“那你还等什么呢?”
卓骏闻言一愣,然后才一拍脑门道:“对啊,小的该继续去审葛莲生。
“就算他只是个傀儡,也该知道幕后的主子是谁才对。”
卓骏匆匆离开。
殷霄年头也没回就喊了声:“站住,干什么去?”
竹庆原本想趁机跟卓骏一起溜走,眼下只得停住脚步道:“爷,小的去打点儿热水,给您好好泡泡脚,去去乏。”
每次薛公公在曲水胡同过夜,殷霄年这一晚都不会好过。
一想到自己小心伺候的主子,要在那个阉人跟前听凭使唤,竹庆就心疼得不行。
若非婉嫔一直被薛安齐控制着,殷霄年也用不着这般委曲求全。
殷霄年的确一夜未睡,薛安齐又想出个新法子来折磨人。
他说自己失眠,只有听着研墨的声音才能入睡。
然后就让殷霄年站在他床帐外面,研了一夜的墨。
殷霄年都已经记不清自己磨没几块墨锭了。
直到现在他的右臂还是酸麻无力的。
不过这些事,他从来都不说,竹庆也不敢多问。
“泡脚就不必了,热两个盐袋帮我敷一敷肩膀吧!”
殷霄年疲惫地在榻边坐下,难得主动地提了要求。
竹庆顿时鼻子发酸。
若不是真的撑不住了,殷霄年很少这般示弱。
“爷,泡脚和盐袋也不冲突,小的都给您准备。”
竹庆说着赶紧下去,不多时就带人端着脚盆和盐袋进来。
“爷,这水温还合适么?这是之前太医给您开的药包煮的水。
“太医说没事多泡泡,免得一到阴天下雨您就骨头缝儿疼。”
鞋袜被褪去,双脚被放入热水中的瞬间,就连殷霄年都忍不住喟叹了一声。
见殷霄年觉得舒服了,竹庆的心情才好了一些。
他起身洗了手回来,正准备帮殷霄年脱去外衣敷盐袋的时候,发现他竟已经支着额头睡着了。
竹庆立刻停住动作。
但还是晚了。
殷霄年十分警觉地睁开眼睛,发现是竹庆后又重新闭上了片刻。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神已经重新清明起来,仿佛刚才眼底的疲惫和困倦都只是竹庆的错觉。
殷霄年三下五除二脱掉上身的衣物,露出上半身。
之前被罚留下的淤痕已经全部褪去。
清晨的阳光透过糊着高丽纸的窗户照在他身上,让他的肌肤看起来散发着光泽。
他的身型还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单薄,但是宽阔的肩膀和流畅有力的肌肉线条,已经隐约能够窥见几年后的模样。
“爷,小的先帮您揉捏一下,然后再热敷的效果会比较好。”
竹庆的手刚落在殷霄年肩膀上,就觉得像是捏在了石头上。
手下的肌肉立刻不受控制地聚到一起,抽筋般地虬结鼓起。
殷霄年忍不住闷哼一声。
竹庆吓得赶紧缩手。
“没事,你去拿点儿药油,用力揉开就好了。”殷霄年道。
这得多疼啊!
竹庆不敢细想,心里第一万零一次地骂起了薛安齐那个老阉货。
“爷,您忍着点儿。”
竹庆倒了些药油在掌心捂热揉开。
心一横,牙一咬。
用力按在殷霄年的肩膀上。
殷霄年没吭声,但是周身绷紧的肌肉,还是暴露出了他的真实感受。
竹庆咬着牙揉了半晌,终于把他肩膀上绷紧的肌肉揉软了几分。
此时却突然有人进来禀事。
“爷,晏家大姑娘跟着谢家姑娘出城去了。”
竹庆只觉手底下的肌肉瞬间绷紧,再次硬得揉都都不动了。
“就她们两个?”殷霄年刚开始还能维持得住表面的不动声色,“派一队人悄悄跟上去护着点儿。”
竹庆默默在心里祈祷,老天保佑千万就她们两个人吧!
但只听下面的人道:“还有谢三爷谢靖川带人跟着。”
这下殷霄年立刻绷不住了。
他腾地站起身,抓起衣服披在肩上就往外走。
一边走一边系着扣子和腰带。
竹庆跪在榻上,举着一双满是药油的手,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该跟上还是先去洗手。
但是殷霄年走得太快了,他顾不得多想,随手抓起一块帕子擦了擦手,然后一路小跑地追出去。
殷霄年一边走还一边问:“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么?”
“小的不敢跟得太近,但是刚才他们去吃早饭的时候,隐约听到他们在说天津卫。”
九河下梢天津卫?
晏初岁跟这个地方也扯不上什么关系啊!
殷霄年一边想着一边来到马厩,牵出自己的坐骑,翻身上马便直接出了门。
竹庆在后面紧赶慢赶,等他跑到马厩的时候,就只看到了马蹄扬起的灰尘。
*
晏初岁今日约好跟谢靖川一起去天津卫的海港,带上谢婧彤自然是为了避嫌。
上次见面的时候,晏初岁向谢靖川打听了许多有关西洋、海运和码头的事儿。
谁知没过几日,谢靖川竟主动要求从户部出来,调任去了朝廷新设立的衙门——市舶司。
他甚至都没有提前跟家里人商量。
早晨,三个人刚一见面,谢婧彤就已经忍不住跟晏初岁抱怨。
“初岁,你是不知道,我哥又干了件大事!”
“什么大事?”晏初岁说着抬起头看向谢靖川。
突然对上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谢靖川一下子话都不会说了,被豆浆呛得连连咳嗽。
“抱、抱歉……”谢靖川只得赶紧起身离席,出去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才拼命咳了起来。
谢婧彤继续抱怨道:“他都没跟家里商量,莫名其妙就把自己给调到市舶司去了!”
“市舶司?”
晏初岁闻言眼睛都在放光,仿佛看到了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就摆在自己面前。
谢婧彤却误会了晏初岁的意思,点头继续道:“连你也不知道这个衙门是不是?
“我哥真是疯了,放着户部大好的前途不要,非要跑去这种鸟不拉屎的衙门。
“最重要的是,他都没跟家里人商量。
“完全就是一个先斩后奏。
“我爹都快被他给气死了。
“要不是我娘拦着,都要请家法了。”
的确,现在大部分人,根本都没听说过市舶司这三个字,自然更不知道这个衙门在今后的三五年内会发展到什么样的规模。
恰好此时,终于把自己收拾好不再狼狈的谢靖川从外面回来,重新坐到晏初岁对面。
晏初岁冲他一笑,道:“听说谢家哥哥去了市舶司,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职位,但还是先在这里恭喜谢家哥哥了。
“虽然大家对这个衙门都还不了解,但是我相信谢家哥哥的眼光。
“以谢家哥哥的聪明才智,肯定能在市舶司做出一番成绩来的。
“到那时候,谢家伯父自然也会认可你的。”
谢靖川这几天其实过得挺狼狈,在家就是挨骂、挨数落。
回到衙门交接工作,遇到的也都是不理解的人。
在来之前,他甚至都已经对自己的选择有些后悔了。
但此时听到晏初岁这样说,谢靖川瞬间觉得自己又充满了力量和斗志。
谁说只有在户部才会有出息,那他就偏要在市舶司做出一番成绩来。
“晏家妹妹,太谢谢你了。
“你是这么多天唯一一个支持我,鼓励我的人。
“你放心,我会认真做事,一定会在市舶司做出一番成就的。
“如果未来真的有这一天,那么我所取得的所有功劳,全都……”
谢靖川本来想说全都有你的一半。
但是又觉得太过露骨。
斟酌再三还是换了个说法。
“……全都有赖于你的鼓励和支持。”
“那我可不敢当,我不过就是动了动嘴皮子。
“谢家哥哥今后无论有什么成就,都是有赖于你自己的努力才对。”
“没错,你说得对!”谢靖川满眼感动地看着晏初岁,觉得她是最懂自己的人。
谢婧彤在一旁听不下去道:“初岁,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跟你说这些,可不是为了让你鼓励我哥,而是让你帮我劝劝他,让他赶紧回户部来,不要出去整这些幺蛾子。”
“你哥哥选这里,自然也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咱们两个根本不懂官场和朝堂上的事儿,还是不要给胡乱出主意的好。”
晏初岁看着一脸气愤的谢婧彤,心想等以后你就明白了。
“谢家哥哥在市舶司主要负责什么啊?”
被问到这话,谢靖川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其实就连他自己,此时也不是很明白市舶司究竟是要做什么。
“我是负责天津卫这边海港的船只进出和货运的。
“具体的章程还在进一步的敲定中。
“毕竟是个新衙门,大家也都是在摸着石头过河……”
一旁的谢婧彤忍不住道:“少跟这儿说得好听了,什么摸着石头过河,根本就是毫无章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做什么。”
“新衙门自然是这样的,俗话说得好,不破不立。
“正是因为什么章程都没有,才更能发挥谢家哥哥的聪明才智不是么?”
谢婧彤闻言震惊地看向晏初岁,甚至还伸手过来用力掐了掐她的脸颊。
“喂,你真是晏初岁么?该不会是别人假扮的吧?”
晏初岁被她捏了一下,白皙的脸颊瞬间就多了两个淡红色的手指印。
谢靖川立刻皱眉道:“小彤,你过分了啊!
“就算你们两个是好朋友,也不能用这么大力气啊!”
“我没有!”谢婧彤冤枉道,“我真的没使劲儿!”
谢靖川见妹妹不肯承认,立刻板起脸道:“晏大姑娘的脸都被你捏红了,你还说你没用力?”
“我……”谢婧彤觉得自己简直百口莫辩。
晏初岁赶紧帮忙解释道:“谢家哥哥,你别生气,真的不关婧彤的事儿。
“我的皮肤就是这样,稍微一碰就会发红,过一会儿就好了。”
谢靖川闻言,这才缓和了脸色,但还是对谢婧彤道:“既然如此,你以后就更要小心些才是。”
“我知道了!”谢婧彤嘟着嘴应道。
“大家都吃好了吧?”晏初岁赶紧打圆场道,“都吃好的话咱们就别耽搁时间,早点出发吧。
“晚上还要找驿站投宿,耽搁太晚的话实在不太方便。”
三个人离开早点铺子,谢靖川骑马,晏初岁和谢婧彤坐车,在家丁的护卫之下,很快就出了城门,一路直奔潞河驿。
从京城去天津卫,走水路比陆路更加便捷。
到了潞河驿,三人弃车马而登船。
殷霄年骑马飞驰而至的时候,正好看到上一艘船的船尾,慢悠悠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紧随而至的竹庆看到自家主子阴沉的脸色,立刻自觉地跑进驿站,询问下一艘船的发船时间。
“为什么要等到下午?”竹庆忍不住提高音量。
这谁等得起啊!
更别说殷霄年了!
“一天就这两艘船,前一趟刚出发,后一趟自然就要等到下午了。”驿站中的老汉说起话来不紧不慢,最后还不忘往殷霄年的心里戳刀,“你们也是运气不好,就差那么一点点,稍微来早一会儿,不就赶上了么!”
“不过你们着急也没用,这坐船就跟生活一样,错过就是错过了,你再不甘心它也回不来了!”
竹庆都不敢看殷霄年的脸色,只想扑上去捂住老汉的嘴。
您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殷霄年一言不发,掏出六皇子府的令牌,啪的一声拍在驿站的柜台上。
“把那艘船给爷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