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覆盖的路像一条白色的带子，蜿蜒伸向远方。

任可吉骑着自行车，车轮碾过积雪，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他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袄，脖子上的围巾拉得老高，只露出一双眼睛，专注地盯着前方的路，几里路望去见不到一个行人，他孤零的身影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

太阳出来了，从村里到县城的路积雪尚未完全溶化，路面湿滑，任可吉骑得格外小心。他心里装着弟弟的希望，不敢有丝毫懈怠。

任可明复读的事，不仅是弟弟的心愿，也是他这个做哥哥的心病。当初弟弟高考落榜，他心里比谁都难受，如今弟弟重新燃起希望，他无论如何也要帮弟弟把手续办好。

赶到县高中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学校的大门敞开着，门口的积雪被清扫出一条通道，露出湿漉漉的水泥地。

学校已经放寒假，校园里显得有些冷清，只有零星几个学生背着书包匆匆走过，看模样是毕业班的学生，亦可能是复读班的学生——那个年代，复读生大多比应届生更拼，就算临近过年，也舍不得浪费一点时间。

任可吉推着自行车走进校园，心里有些茫然。

他不是这所高中毕业的，对校园环境完全不熟悉。教学楼、办公楼、宿舍楼错落分布，他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更不知道该找哪个办公室询问复读的事。他只好推着车，沿着校园里的小路慢慢徘徊，目光在各个楼的门牌上扫视。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老师。老师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眼神慈祥，面容看着格外熟悉。任可吉停下脚步，仔细打量了片刻，突然眼睛一亮——这不是他高中时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唐老师吗？

“唐老师？”任可吉试探着喊了一声。

那老师闻言停下脚步，上下打量着任可吉，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随即又化为惊喜：“你是……任可吉？”

“是我，唐老师！”任可吉连忙放下自行车，快步走上前，激动地握住唐老师的手，“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您！”

唐老师的手温暖而有力，他拍了拍任可吉的胳膊，笑着说：“可不是嘛，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你怎么会来县高中？是来复读的？”

“不是我，是我弟弟任可明想复读。”任可吉笑着解释道，“我来帮他问问复读手续的事。”

“任可明？”唐老师眼睛一眯，随即恍然大悟，“哦，就是那个学习特别好，去年高考上了本科线却没被录取的孩子？我记得他，这孩子聪明又勤奋，没想到他是你弟弟！”

唐老师的话语里满是赞赏，任可吉心里一阵自豪。他想起高中时，唐老师就对他格外照顾，知道他家境不好，经常接济他，还鼓励他好好读书，改变命运。他高中毕业那年还没有高考，几年后恢复了高考制度，他第一次参加没考上，后来就再也没考过，现在觉得辜负了唐老师的期望。

“您调到县高中来了？”任可吉好奇地问。

“是的，前年调过来的，这边教学条件更好一些。”唐老师笑着说，“我刚下课，正准备回办公室。你跟我来，复读的事我帮你问问。对了，你当年学习也很好，可惜当年没有高考。要不，你也跟你弟弟一起复读吧？兄弟俩一起读书，凭你的底子，再努力一年，肯定能考上大学！”

唐老师的提议让任可吉愣了一下，他随即苦笑起来：“唐老师，谢谢您的好意。我都离开学校这么多年了，好多知识都忘了，而且已经结婚，有了家庭实在抽不开身。还是让我弟弟复读吧，我好好挣钱供他。”

唐老师看着他略显沧桑的脸，叹了口气：“也是，你现在肩上的担子重。不过没关系，你弟弟这么优秀，一定能替你完成心愿。走，我带你去找张校长，我跟他说说你弟弟的情况，应该没问题。”

说着，唐老师领着任可吉往办公楼走去。办公楼里很安静，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偶尔传来几声老师的谈话声。唐老师熟门熟路地走到校长办公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

唐老师推开门，带着任可吉走了进去。

办公室不大，一张办公桌放在中间，桌上堆满了文件和书籍。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坐在办公桌后，头发有些花白，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在批阅文件，他就是县高中的张校长。

“张校长，忙着呢？”唐老师笑着打招呼。

张校长抬起头，看到唐老师，脸上露出了笑容：“老唐，刚下课？这位是？”

“这是我的学生任可吉，他弟弟任可明想回来学校复读，我带他来问问手续的事。”唐老师简单介绍道。

就在这时，办公室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个年轻老师探进头来：“唐老师，您快去看看吧，有个人找你，好像有急事，在你办公室等着呢。”

“好，我马上来！”唐老师脸色一变，连忙对张校长说，“老张，任可明的事你多费心，我先去怎么回事。”说完，就急匆匆地跟着年轻老师走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任可吉和张校长两人，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任可吉定了定神，走上前，恭恭敬敬地说：“张校长，您好。我弟弟任可明去年高考上了本科线，但因为体检不合格，没能被录取。他想今年想回来复读，你看行不？”

张校长放下手里的笔，仔细打量着任可吉，眉头微微皱起，陷入了沉思。

任可明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去年高考，任可明是全校为数不多考上本科线的学生，成绩优异，年年都是三好学生，学习、劳动、体育样样不落，是个难得的好苗子。可没想到，最后却因为体检不合格被高校拒之门外，他当时也觉得非常不解和惋惜。

现在听说任可明想回来复读，张校长心里是高兴的。这样的好学生，无论哪个学校都愿意收留。他沉吟了片刻，对任可吉说：“任可明的情况我知道，是个好苗子，可惜了。他想回来复读，学校欢迎。”

任可吉心里一喜，连忙道谢：“谢谢张校长！谢谢您！”

“不过，流程还得走一遍。”张校长摆了摆手，继续说道，“按照规定，你得先去县教育局打印一份任可明的高考成绩单，拿到成绩单后，让你弟弟亲自来学校一趟，我们再帮他办理复读手续。”

任可吉连忙点头：“好，好，我这就去教育局打印成绩单。”

“别急。”张校长笑着说，“马上就要过年了，明天我们学校的复读班也要放假了。你今天能办好，就让任可明马上过来；如果办不好，过了年再来也可以。明年复读班正月初八开始上课，到时候让他带上行李一起过来就行。”

“好，我知道了，谢谢张校长！”任可吉再次道谢，心里充满了感激。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张校长竟然这么通情达理。

告别张校长后，任可吉走出办公楼，心里想着要不要再去找唐老师诉诉师生情。可他远远看到唐老师正办公室前跟人讨论着什么，似乎忙得不可开交，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下次再来找唐老师吧，”他心里想，“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去教育局打印成绩单，别耽误了时间。”

他推着自行车，走出县城高中的大门，向路人打听了县教育局的位置，便骑着车匆匆赶了过去。教育局离县高中有点远，在县城的另一头，是一个独立的院子，里面有两栋楼房，一栋是办公楼，另一栋是家属生活楼。院子门口有一个传达室，一个老大爷正坐在里面烤火。

任可吉把自行车停在院子门口，走进办公楼。可能是因为临近过年，各办公室的人很少，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少数几个房间亮着灯。他沿着楼梯往上走，一层一层地查看，希望能找到打印高考成绩单的办公室。

好不容易在二楼找到一间亮着灯的办公室，里面坐着一个中年妇女，身材稍胖，穿着一件红色的棉袄，正收拾着桌上的文件，看样子是准备离开。任可吉连忙走过去，拦住了她：“同志，您好，我想问一下，打印高考成绩单是在这里办理吗？”

中年妇女停下脚步，皱着眉头打量着任可吉，脸上露出了不太情愿的神情：“打印高考成绩单？都什么时候了还来办这事？马上就要过年了，大家都准备放假了。”

“同志，麻烦您了，我弟弟要去县高中复读，学校要求要有高考成绩单。”任可吉连忙解释道，语气里带着恳求，“我从古坝村来的，很远呢跑一趟不容易，您就帮帮忙吧。”

中年妇女听他这么说，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行了行了，别跟我这儿说了，打印高考成绩单不在我这儿办，你去一楼的高考办公室找黄老师吧。”

“谢谢同志！谢谢同志！”任可吉连忙道谢，转身就往一楼跑。

跑到一楼，他很快就找到了高考办公室，他刚才就来过这里，当时门是开的没有人，现在办公室的门还是开着的，但里面还是没有人，只有桌上堆放着一些文件和资料。任可吉只好在办公室门口等着，心里有些焦急。他看了看办公室墙上的钟，已经快中午了，要是再找不到黄老师，今天恐怕就办不成了。

他在门口来回踱步，时不时往办公室里张望。过了好一阵子，终于听到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一个中年汉子走了过来，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有些斯文，手里拿着一个公文包。看到站在办公室门口的任可吉，他有些吃惊：“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您是黄老师吗？”任可吉连忙上前问道。

“我是黄老师，你找我有事？”中年汉子点了点头，走进了办公室。

“黄老师，您好！”任可吉跟着走进办公室，连忙说道，“我想麻烦您帮我弟弟打印一份高考成绩单，他要去县高中复读，学校需要这个。”

“打印高考成绩单？”黄老师皱了皱眉头，把公文包放在桌上，“都要放假了，还来办复读手续？应该暑假就来的。”

“没办法，很多事情耽误了。”任可吉笑着说。

黄老师点了点头，坐在办公桌后，打开抽屉，拿出一本厚厚的登记册：“你弟弟叫什么名字？去年高考的考号还记得吗？”

“我弟弟叫任可明，考号是……”任可吉报出了弟弟的考号，这是他来之前特意记下来的。

黄老师按照考号，在登记册里翻找起来。登记册很厚，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去年所有考生的信息。他翻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任可明的名字。“找到了，任可明，总分362分，超过本科线12分，成绩不错啊。”黄老师一边说，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空白的成绩单，准备在把成绩抄录下来。

可当他准备把成绩抄写到成绩单时，忍不住愣了一下，抬头看向任可吉：“你弟弟是因为体检不合格？左手无法完全伸直而未被录取的？”

任可吉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神情：“是啊，就是因为这个，才没被录取。”

黄老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成绩。”他说着，按照登记册上的信息，一笔一划地填写起来。他的字写得很工整，每一个数字都清晰可见。

成绩单填写好后，黄老师又从抽屉里拿出公章，在成绩单盖好章后递给任可吉，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弟弟体检不合格，再复读有什么用？就算明年成绩再好，体检还是不合格，照样上不了大学啊。”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任可吉的头上。他拿着成绩单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之前只想着帮弟弟办好复读手续，让弟弟有机会再考一次，却没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是啊，体检不合格是硬伤，就算弟弟明年考得再好，高校还是会因为这个原因拒绝他。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弟弟的左手虽然有些伸不直，但身体各方面都很正常，读书、干活都不受影响。可能……可能是医生写错结论了，说不定今年体检就能合格了。”

黄老师看着他充满期盼的眼神，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他知道任可吉此刻的心情，但现实是残酷的，谁也无法预知今后的命运。

任可吉拿着那张薄薄的成绩单，心里却觉得无比沉重。他走出高考办公室，走出教育局的院子，骑上自行车，慢慢地往县城高中的方向赶。寒风依旧刺骨，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寒冷，心里只剩下满满的迷茫和焦虑。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弟弟说这件事，不知道弟弟会不会因此而放弃复读的念头。他只知道，弟弟的求学之路，注定充满了艰辛和曲折。但他还是不愿意放弃，他希望能有奇迹发生，希望弟弟今年能顺利通过体检，考上大学，实现自己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