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掌柜的话说出口，目光就在老者及其随从身上停留片刻，脑海中突然闪过东家曾经的叮嘱。
顿时额角渗出冷汗，腰也深弯了下去，脸上换上了极度谄媚的笑容。
“是是是，您老说的是，都怨小的财迷心窍，小的这就赔偿、这就赔偿。”
见老者正眼皮儿都不夹自己一下，只负手站在那里。
掌柜的连忙对那几个小伙计连打带踹，催促他们赶紧去抬装铜板的箩筐来。
然后连连冲大家伙儿拱手作揖、道尽好话。
“对不住乡亲们，原谅则个，我们全赔，快来领吧。”说着还加快了赔偿的速度。
恨不能一下子掏空家底儿似的，简直和之前完全不是一个人。
江修博这才缓步站去了一旁。
而见到真的有补偿，众人的火气也就消了下去，笑逐颜开又重新排队领起了铜钱。
不过他们也知道这应该感谢谁……
“是老大人吧？多谢您了，您果然是位青天大老爷啊！”
“多谢老大人主持公道！”
“……”
乡亲们表达着自己的谢意，纷纷冲老大人行礼。
之后又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了林焕。
最初对林焕有多鄙夷？现在就对他有多抱歉。
那之前撞了林焕的村民羞愧地低下头，鼓足勇气走上前来。
“孩子，不愧是读书人，勇于揭发给老大人提供了帮助我们的依据，是我们错怪你了，对不住……”
其他村民闻声也纷纷附和，不是冲林焕抱了抱拳，就是露出了讪讪的笑意。
除了歉意外，还有敬意在内。仿佛都在说：“我们错了。”
林焕对着那村民笑了笑，因为那句读书人。也冲大家伙儿笑了笑，并没有急着去领赔偿。
他行至老大人面前，敛容正色认真行礼道谢。
“多谢您为大家主持公义。”林焕道。
江修博面露微微的笑意，夸赞道：“倒是个不错的孩子。”
江修博本是从四品，致仕后自动升一级成为正四品。而侍读学士乃天子近侍之一。掌勘校、陪帝王或皇子读书论学等等。
多少人追着捧着、想得他一句不错的评价都不可得。
如今他把这三字夸赞给了这孩子，算是奖励更是保护。
“是，晚辈谨尊长者诲言，更多谢老大人的庇护之恩。”林焕再次恭谨行礼。
一息后，到底还是再多补了一句：“老大人您请多多保重，百姓们还需得仰赖于您。晚辈告辞。”
言毕，林焕才直起身，只等老大人点头后就准备去领取自己家的那份赔偿。
而江修博，眼见此态、耳闻此言，眉毛不禁动了动。
这才认真打量起面前这个还没有扁担高的孩子来。
这孩子面黄肌瘦、衣衫简薄，看起来并不起眼，发髻上甚至还有破碎的木桐树叶。
但十指干净、腰背笔直，尤其是那双黑亮中透着坚定之光的眼神，更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不过那眉宇之间，似乎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与稳重？
江修博初始诧异，旋即恍然。
这就是穷困的孩子早当家吧？
或许也是因着有读过书的缘故？
贫寒之中难出学子，自古以来朝中也没几个贫寒出身的官员，这孩子的家人倒是眼力不俗。
江修博心下感慨，面上微微一笑，和蔼地出声问道：“孩子，你都有读过哪些书？”
林焕：“……”
他被问住了。
他想说：四书五经都有跟夫子读过。
但是……脑中一瞬间闪过的那些曾经，让他在面对老大人的此刻，说不出口。
他低下头，敛了敛双目，咬了咬下唇，艰难地摇了摇头。无声地再行告退一礼，绕过了老大人。
而他的反应，让江修博猜测的是……
估计也就启蒙时粗粗学过一点点？
江修博不由在心底轻叹一声惋惜，转身准备离开此处。
并没有揪住掌柜的当场不放。
毕竟他已致仕，且也深知掌柜的只是马前卒而已。
他之所以要出来走走，是想体察一下家乡百姓们真实的生活近况、以及当地县衙官员们的作为，再仔细看看有没有可能做些事情。
他想要帮助的不是一个两个。
现在大荣朝的商业也比较繁荣，这桐油作坊等他处理完毕，日后就应该能做到真正的补给百姓。
可能会有更多的贫寒孩子读得起书。
也许不能支撑他们科举为官，因为那会压缩到权贵们的地位空间注定被排斥。但多识些字也总是好的。
而就在这一老一小二人擦肩而过之际，老大人的袍摆随风摆了摆。
林焕的鼻尖一抽，猛然回头！
同时眼角余光看见：之前自己呆的那一大堆沙子旁边，有两名闲汉模样的人，在大白日里点起了火把！
一个念头极速闪过：老大人不是病死的！
“快脱衣袍！”
林焕闻出老大人夹袍上有桐油味，大喊出声。
情急之下不及细思，迅速转身扑前两步，拽住老者的厚夹外袍就是一扯！
这种外袍是个长长的褙子，没有前扣和袖子，有人会用腰带将它系住，有人则就这么穿披在内袍外面。
老大人的着装就是后者。
因为没有腰带的束缚，被林焕突然这么的大力一拽，就垮下来了半边，挂住了老大人的两条小臂，使它们向后呈现出被锁状。
护卫见状面色大变，怕是误以为他在袭击老大人，飞起一脚就侧踢了过来。
速度很快，林焕根本没法躲避得开。
他紧紧一闭眼，只来得及松开手。
“住手！”
江修博连忙出声喝止。
他只是被拽得小小吃惊了一下，扭头见是那个孩子，便阻止了护卫。
“你拽我作甚？”
江修博见护卫的腿及时一偏，这才放下心来，只是心底又升起几分不悦。
原本对这孩子的那点欣赏之意，已被如此失礼的言行给拽散。
林焕拍拍胸脯，看了眼已消失不见的那两名闲汉，遂喘了口大气。
蹲下身再看了看、闻了闻，确定后指向那黄褐色的夹袍后摆。
道：“老大人，您这儿已沾染上了一片桐油，您脱下来吧，不然会容易出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