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房的热炕头,烧得很暖和。
只是窗棂有些漏寒,柴火也不太够烧,坐在炕头还好,如果是炕尾,便能感觉到钻心的凉意。
王红英要把家里最厚的棉被抱过来,给林川晚上盖,可林川死活不要。
他穿了一身现代的御寒科技,连零下几十度的户外都能扛,又怎么能要这床棉被呢。
他把睡袋拿出来,铺在炕尾,王红英一下子急了起来:“不行不行,你睡炕头,你睡炕头。”
林川鼻头发酸,好几次差点叫出“姥姥”来,他把睡袋展开,说:“我这个超级暖和,不信你摸摸看。”
“别扯了大兄弟。”王红英嘴絮絮叨叨,“看着那么轻,连二两棉花都没有吧?盖着个被子,得冻成什么样啊……”
她一边说话,一边用手去摸羽绒睡袋,触手之处,是从未有过的手感。
“哎呀妈呀,这是什么玩意棉被?咋这热乎呢?”
“这下信了吧?我大,大,大……”林川嘴上结巴了半天,花了好大劲,才把“大舅舅”改成“大侄子”,说道,“大侄子长身体,让他睡炕头,我年轻火力壮,睡炕尾。”
王红英心里不得劲,可又拗不过林川,周来顺瘸着腿,拍了拍她的胳膊,说道:“大兄弟这个被子是很暖和,就是有点,有点……黑……”
他没好意思说出口,黑黢黢的一个圆筒,有点像是装死人的袋子,谁家缝被子是这样婶儿的呢?不过名字叫睡袋,听上去还真是个袋子,在野外也的确暖和。
收拾好炕上的铺盖,周来顺和王红英就回屋了。
大兴安岭的冬夜,来的很早。
点油灯还费油,不如吃完饭就睡觉,省油还暖和。
躺着热炕头,搂着媳妇儿,周来顺忍不住叹了口气。
“咋滴了,他爹?叹啥气啊这是?”王红英低声问道。
“命大啊,要是没有大兄弟,我真就出不来了。”
“上辈子积德了,遇上好人。”
“嗯。这大兄弟,可真是敞亮,没见过这么好的人。”
“他脑子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咱也没好意思问呐……就说是上官屯老周家的,可上官屯就咱一个老周家……”
“是不是附近还有别的屯,也叫上官屯?”
“别扯了。咱都活了半辈子,有没有还不知道?”
“你说前些年打仗,咱屯里出去的也不少,会不会是谁家的?”
“有可能……有空好好打听打听,帮他找到家。”
两口子絮絮叨叨,睡在紧里头的周秀兰突然开了口:“爹?”
“咋啦闺女?”
“那个叔……那会儿,怎么叫了我一声妈?”
“闺女啊,这个叔叔脑子有病,不怕啊。”
“嗯,我没怕,叔是好人。”
“别说话了,快睡吧。”
“嗯……”
西厢房,林川静静地躺在炕上。
可怜他从没有六七点就上床睡觉过,此刻眼睛睁得很大,死活也闭不上。
周铁栓躺在热炕头,旁边紧挨着林川的睡袋,也是兴奋地有些睡不着觉,自己在被窝里咕涌来咕涌去。
“铁栓,你不困啊?”黑暗中,林川睁着眼睛,问道。
“叔,你也睡不着啊?”周铁栓今年15岁,已经是大小伙子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我现在嘴里还在咂么味儿呢,我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
“瞎说。”林川在黑暗中笑起来,“就是方便面,有啥好吃,我姥……你妈做的蘑菇打卤面才好吃。”
“哎?叔!这你咋知道尼?”这说起吃的,周铁栓更不困了,“我妈不光做蘑菇打卤面好吃,还有酸菜血肠、猪肉炖粉条子、焖土豆……”
听着周铁栓侃侃而谈,林川湿了眼眶。
这一道道菜,还有谁比他更熟悉呢?他可是从小吃到大啊,吃了二十多年啊。也不知道在原来的世界,姥姥现在怎么样了……
没有他的消息,一定是心急如焚吧……
可如今自己来到了1955年,新中国刚成立还没多久,百废待兴,往后至少要过20年的苦日子,这可怎么办才好?别的不说,身份的问题,怎么解决?
“叔,你一点不像本地人。”周铁栓说道。
“我咋不像本地人?”林川问道。
“你看你多干净,穿得也不一样,吃的也不一样。你像个当官的,不像俺山里的。”
“我就是兴安岭的。”林川笑起来,“兴安岭就是我的家。”
“哎呀,我家也是兴安岭啊。”周铁栓也跟着笑,“那咱是一家人啊,叔。”
“是,一家人,一家人……”林川轻声道,“咱们是一家人。”
“叔,我爹说你脑子不好,我看一点也不像。”周铁栓口无遮拦地说道,“你要是脑子不好,怎么能在山里面把我爹给救了,对吧?”
“脑子不好?”林川心里灵光乍现。
对啊,失忆是解决身份问题的完美借口,刚好脑袋上有块伤疤,是以前攀岩的时候,被一块石头蹭的,伤很轻,只是少了块头发。
“嗯,我是好多事记不得了。”林川斟酌着语言,说道,“我就记得自己是上官屯的,记得一些人名,别的,好多想不起来……”
“没事,叔,你想不起来就不想,反正俺陪着你……不怕……”
周铁栓嘟嘟囔囔着,话音刚落,竟然开始打起了呼。
窗户纸透进来微微的月光,这一切就像一场荒诞的梦,可一切又如此真实。
一顿方便面,就赢得了姥爷全家人的信任和喜爱,尤其是身旁这个15岁的“大舅舅”和5岁的“老妈”,目光里的亲近,根本藏都藏不住。
林川心里既开心,又难过。
开心的是,这场莫名其妙的重生,来到了最亲近的人身旁,他不孤单。
难过的是,看着姥爷全家穷困潦倒的生活,想起没过几年,只剩姥姥和妈妈相依为命,心中酸楚无以言表。
林川轻轻叹了口气,翻了个身。
他知道,从现在起,自己要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姥爷家的生活实在是太艰难了,眼下几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是明显的营养不够,得多吃油水,补充肉食就是最直接的办法,这也是为什么姥爷进山冒险的原因。
而再过两年,那场席卷全国的旱灾就要来临,如果不能在那之前做足准备,就会遭大难。三个舅舅,就是在那个灾荒之年,陆续离开的。大舅是外出要饭再也没回来,二舅是饿的没力气,干活的时候被木头砸死的,三舅是在饿了几年后,突然赶上吃的,吃多了撑死的。
林川没有经历过那段艰苦的岁月,也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灾荒,才能饿死人。他只知道,自己既然来到这个世界,至少要先帮姥爷全家,一个都不能少地活下去。
最好的选择,就是往深山老林里找吃的。
这可是大兴安岭啊!
当年有个谚语,说是“棒打狍子瓢舀鱼”,说的就是这片黑土地,这片大森林。
但问题是,现在是冬天,虽然是打猎的好时候,可满地的狍子,没有好棒怎么打?
最好有猎枪,复合弓也行,林川都很擅长。
可上哪去找猎枪呢……
就算有枪,可现在自己没有身份,怕是会被当成特务……
在这漫长的黑夜里,林川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各种念头,渐渐地,在疲惫与困意的侵袭下,他终于闭上眼睛,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