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明岭的事,莫约已经完结,然而还是未了。徐乌生再一次见到乌明岭人时,是在1985年,在县立二中门口的那一条道上,天高云淡,秋意阑珊。
此时再看乌生,已经精干许多了。头上很短的头发,蓝黑色的衬衫,仍然如预料一样独自走着。他低着头,不看什么,脚步匆匆,感觉身旁一暗,好像站了个人。他停住抬眼一看,那人直勾勾的看着自己,应该就是找他的。
“你是叫徐乌生吧?”
来人是个五六十岁的人,身上衣服老旧,显得人老,所以年龄应该没有五六十。乌生没有说话,等着下文。
没有否认,那就是承认。来人继续说道:“我们是见过的,你忘了?在你小时候。”
哪怕是见过,也该是十年前的事了。他摇摇头,也许二人根本没见过。
“乌明岭上有个庙,三年前死了个和尚,你应该知道吧。”
乌生一下子想起来梵明老和尚,不觉悲从中来,两眼一热。梵明老和尚去后,云荣托外地的僧人遵老和尚遗嘱,在三波人手中辗转,最终送入本县二中。离别时,乌生问及云荣老和尚的尸身如何处理,云荣道找个地方就地焚化,又问及云荣后来的打算,云荣打算效仿梵明早年云游各地,兴许能够收一两个弟子遁入空门。
“庙里还有个年轻一点的和尚……现在该四十了吧,那和尚现在呢?有音讯?”
“……死了。”
啊!乌生心中叫了一声,好好的人,如何死了呢?
“那和尚见我时,说他在红尘中还有一位故人,叫徐乌生,在平石二中,如今他将去,有个东西只恨未及交付,托我给你送来。我听见徐乌生这名,如此耳熟,想来就是你了。”
“什么东西?”
那人从口袋中找出一块布,翻开瞧竟是一串佛珠和一张折起来的黄宣纸。佛珠乌生自然识得,是老和尚的遗物。然而那张纸就奇怪了,翻来一看,是一首诗,没有题目:
半生飘零半生禅,伶仃来兮伶仃还。
可怜经年佛前拜,不知何处极乐山。
人之终矣因果断,遗恨生前万事残。
红尘苦海吾去也,愿尔莫负半生难。
“那个和尚是怎么死的?”
“先是洪涝,涝灾后发烧,吃不进东西,上吐下泻,他恐怕自己活不成,要提前交代几句,于是跟我要来纸笔,写下这些,又托我给你。”
“我母亲现在在哪?”
“……死了,你母亲得的肝病,当时来看的医生就是我。你走的那天晚上,你妈就已经不行了。”
“我父亲呢?”
“你妈走的那天晚上,你爸也死了。”
“学校里的老师呢?邱云,还有那个当时收留我的老头,怎么样了?”
“邱云我不认识。那个老头在你走后第二年死了。”
“我舅舅呢?”
“……死了。你舅舅是最先被安排抢灾,人直接被冲没了,什么也没找见。”
乌生霎时愕然了,像是那个早上,刚刚看到了梧桐树上新叶,随机又被老和尚叫去交代身后事。然而此心中又有些不同,母亲与父亲,舅舅与老教师,其实已经死了,他早已失去,不过如今才知道,纵使悲怆,现在也只剩下惘然。迷蒙中那人又交代了乌生两句,自去了。
虽说乌生已经麻木,没有什么悲哀,却也十分茫然,周身四顾,好像也同云荣一样伶仃来兮伶仃还,似是替别人活的,所有一切都没有感觉了。
这天晚上他果然做了个梦。梦里乌明岭仍旧是乌明岭,太阳还留在一九七五年,邱云和老教师坐在办公室说话,母亲和父亲坐在一起,同舅舅开了一瓶酒喝。然而门外突然进来一个人,满身脏污,认出是云荣。乌生走近前,却听到云荣吟道:“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乌生问你怎么也吟起这些诗了,而云荣却猛地停住,转身看他,两颊消瘦,俨然将死。云荣同乌生哀嚎为何他生的这般孤独,死也不知归所。太阳也暗下来,一片灰白下,邱云几人全都立在乌生前,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舅舅和邱云满眼憎恶,父亲和母亲此时终于站在了一起,却同样漠然。他想找一个人,目光上下却始终找不到。徐乌生一时发了狠,卡住邱云的脖子要杀了她。
可也就是此时乌生感受到那人终于来了,心中恨念几近了结,眼前众人也烟消云散。他回头一看,可惜梦醒。
徐乌生对于他的学生时代,统共同我提过两件事情,这是其一,我犹记得他那时提起来的漠然,像是提起别人的事、别人的人生。第二件事,反而多了些感叹可惜,只是所言甚少,如今写下来,也写不出什么笔墨,故而简述。
一九八五年,一是华罗庚离世,二是中国第二届奥林匹克物理竞赛。徐乌生自是参加,然而落榜,回想起来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那个教徐乌生物理的老头水平不够,从来不回答徐乌生提出的课外问题。二是徐乌生虽问题很多但接触不到更高等级的教材(后来我读高中,徐老师桌子上常摆着几本大学的高等数学普通物理学理论力学的教材,供学生借阅。他在办公室里放了个专门的纸箱,他不在时在纸上写下问题塞入纸箱,他看到会写到纸上塞回去,外班的学生也常这样做问他题,我与他的主要对话也是在纸上)。至于徐乌生高中其他事情,与他后来考入北京师范大学大学生活,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