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眼江湖

——巴人白雪

开篇之初，我要郑重声明：我是一只老鼠，一只货真价实的老鼠，一只尤喜观察人类社会的老鼠。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从无始中来，向无终时去。世人熙攘，多如恒河之沙；世相变迁，幻如沧海之波。悠悠者如彼，易逝者如斯。我虽鼠目寸光，但亦知浮生如寄，迅若白驹。然而生命终究精彩，置身世间，目遇之而成色，耳得之以为声。耳闻目睹久之，则情不能自已，录于笔端而断续成篇。不敢遑（huáng）论巨著，以贻笑大方，只求聊供人我一笑耳——故名曰《鼠眼江湖》。

也许是天生有缘，我们鼠类一直伴随人类从远古走到现在，并且还将伴随人类一直走下去——尽管多数人类不那么喜欢我们。作为鼠类中执著于思考的一员，同人类中那些自命为哲人或哲学家的人一样，我常常思考有关存在和普遍联系，发展与辩证统一，甚至深刻到时间与空间、物质与能量等极其抽象的哲学和科学问题。对我执著思考的成果姑且不论，单就我在观察人类生活方面的精细态度而言，我觉得，自己绝不亚于历史上那些伟大的哲学家或科学家。

这样一说，人类一定认为我这只老鼠未免太过张狂。但事实的确如此，无论是人类中的思想巨人，还是我们鼠类中的思想巨鼠，无一不是源自对所有现象的精细观察和深入思考。

尽管我们鼠类和人类相伴了这么久，但人类却始终没有将我们视为朋友，反而在剿灭我们整个种族的企图上，无所不用其极。从猫的豢（huàn）养到鼠夹、鼠药的发明，以及常挂在人类嘴边的“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谚语，都永远演绎着一部人类诛戮我们老鼠的血淋淋的历史。

但世界上的事就是这般奇怪，你越要将对方置于死地，斩草除根，对方却越要登上最显眼的舞台。时至人类科技高度发达的今日，人类可以登月球、探火星、征太空，可以移山岳、填海洋、唤风雨，却仍不能奈何老鼠这个可恶的近邻。我们鼠类照样可以用“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躲在隐秘处的角落，悠哉乐哉地观察着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当然，也包括他们的隐私。

人类的那些所有关于保护隐私的法规，对我们鼠类而言，可谓一纸空文。原因很简单，人类的那些事关隐私的活动，都毫不避讳、肆无忌惮地发生在我们鼠类的眼皮底下——不，应该说是在眼皮上方——因为人类的形体远比我们鼠类高大，使我们即便不想看，也欲罢不能。

这样看得久了，我渐渐明白，原来人类的生活，要远比我们鼠类有趣得多，复杂得多。

就以我的“主人”一家为例，便可以举出许多实证来。称他们为“主人”，是单指他们作为这所古旧大宅临时居住的主人而言的，并非是指他们和我这只老鼠之间有任何形式的隶属关系。相反，他们作为这所大宅临时居住的主人，不但不允许我这只老鼠有容身的方寸之所，反而穷凶极恶想方设法欲置我于死地。亏得我生性机警，而且福大命大造化大，每一次劫难，都能化险为夷。

记得这家女“主人”初次遭遇我的时候，我还在幼鼠时期，刚断奶不久。我同弟弟一起，不知不觉就蹓跶到客厅的茶几上。没想到她看到我们，竟闭上双眼，惊恐地尖叫起来。我立起身，好奇地仰望她的脸，想看得更清楚一些。男“主人”已闻声凶神恶煞赶到，用一条闪着寒光的铁尺，不管三七二十一猛抽下来。我溜得略迟数分，那条细长的尾巴，便带着血珠和疼痛永远离开了我；而正津津有味贪吃瓜子的弟弟，却伴随玻璃和茶杯的稀哩哗啦声，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妈妈为此哭泣了很久，并严厉告诫我，以后对同居一屋的人类，要严加防范。

当天晚上，我便看到了垃圾箱里同锋利的碎玻璃混杂在一起的弟弟尸体。它小小的嘴里，还叼着一颗老大老大的瓜子。妈妈也看到了，又一次伤心起来。但不久之后，她腹中又一窝小鼠的出世，马上冲淡了丧子之痛。从她情绪的变化上，我分明感觉到，她要向人类宣战：你打死我一只小鼠，我会繁殖五只、八只来同你抗衡。

唉！真是既可怕又伟大的母爱，万物生生不息，赖之以存。

从这次血的教训中，我牢牢铭记了一点，对近在咫尺的人类，要“敬鬼神而远之”。然而，即便是这种“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也不能确保我们鼠类无生命之虞。时隔两月，男“主人”不知从哪里抱回一只体躯硕大的黑猫养在家里，那意图很明显，一定要将我们一家子赶尽杀绝。起初，是我的几个初生鼠崽不怕猫的弟妹连遭噩运，葬身猫腹，逼迫得我们全家都小心翼翼瑟缩在洞里，整夜不敢出去。洞里贮存的食物，几天就吃光了，大家只好在洞壁上磨着牙捱日子。

饿了整整两天肚子后，食量最大的父亲再也抵挡不住食物香味的诱惑，在深夜时分悄悄溜了出去。就在它叼着一截儿粗香肠费力往回拖的时候，那只黑猫一下子扑住了它，但那截儿圆滚滚的香肠却咕噜噜滚到了洞口——父亲的死，换来我们救命的晚餐。

面对这只凶恶的黑猫，母亲酝酿着搬家。我蹲在狭小的洞口，窥望着黑猫琢磨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想个办法对付它才行。因为人类有句话说得好：“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有仇必报，快意恩仇。人类尚且如此，何况是我们鼠类？

自从捕杀了我的父亲后，这只黑猫在家中的地位，顿时尊贵无比。男“主人”看到我父亲那格外肥大的尸体，以为鼠患已根除，特意买了一条香味四溢的熏鱼犒劳它。它也真有胃口，父亲的血腥还未在它嘴边干透，就一口气把整条熏鱼吃得只剩下鱼头。看来，“馋猫爱偷腥”这句话果然不错。

我窥望着那只黑猫狼吞虎咽吃熏鱼的样子，咬牙切齿想到：男“主人”养这样一只大馋猫，还不如养我们这一窝老鼠呢——我们十只也抵不上它一只的饭量，而且它还要挑肥拣瘦。我真奇怪人类为什么不算一算经济账，宁愿劳神费力养什么猫、狗之类的宠物，而不养一只丝毫不用他操心的，可以任其自生自灭的可爱老鼠！谁都知道，我们老鼠是最讲究清洁的，洞里的环境，可谓真正一尘不染，起居便溺之处，各有其所——绝不比人类中那些一流建筑师设计的房屋差。再说，我们鼠类具有惊人的繁殖力，等我们的数量大大增加后，人类大可以将我们慷慨赠予他人，这岂不是人生一大乐事？

但我的“主人”一家，偏偏就喜欢这只食量极大的残忍黑猫。这真不公平，看来还得靠我的智慧去战胜它。我注意到，那只黑猫抱着吃得圆鼓鼓的肚皮，临睡之前，还津津有味地舔了舔那颗熏鱼头——真是个馋嘴的家伙！看样子，这颗香味四溢的鱼头，一定是它明天的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