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鱼头的碟子离洞口很近，那股浓烈的熏腊香味勾引得我直流口水——这黑猫饱食而眠，而我的肚子却饿得咕咕作响，这是何等不公！但我不敢出洞去偷那颗鱼头，因为猫的听觉和敏捷程度远胜我们老鼠，它可是我们真正的天敌。对我这样一只理性思维极强的高智商老鼠而言，除非迫不得已，否则我绝不会贸然行事。只是，这熏鱼头的香味儿太浓烈了，好几次，我不由自主探出头去，还是被大黑猫的呼噜声给压迫回洞内。

我顽强地克制住自己的欲望，不去想那美味的鱼头。设法驱除这只可恶的黑猫，才是当务之急——我暗暗告诫自己。

琢磨到后半夜时，我终于想出一条妙计：我看到洞口内侧的一小撮鼠药，这是那只黑猫到来之前，男“主人”故作“好心”放入洞内的。这种药味道不错，甜甜的，还略带点儿过油肉的气味，很符合我们老鼠的胃口。我的一个哥哥和两个妹妹，就是因为抢吃这份送上门的美餐而死掉的。不过，自从它们中毒身亡后，我们所有老鼠一闻到此类气味的食物，就再也不吃了。正所谓“毒死一个，救活一窝”，这也正是为什么人类制造的鼠药不断更新，而我们鼠类种族却更加繁盛的原因。我打算把这一小撮鼠药，让那只黑猫也尝一尝，不知道结果会如何。用人类的话说，这条计策，姑且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猫之身”吧！

主意打定，看到那黑猫吃饱后睡得正熟，我下了绝大的牺牲决心，以烈士赴死般的大无畏勇气，捧着那撮鼠药，小心翼翼绕过黑猫身畔，将其塞到熏鱼头大张的嘴里。做完这一切，我非常兴奋，待在洞口彻夜未眠，生怕错过这场自导自演的好戏。

工夫不负有心人，同样，工夫也绝不辜负我这只颇有心计的老鼠。到第二天早上，这只黑猫同“主人”全家一样，在闹钟的铃声中终于醒了。但它并没有急于去吃那颗鱼头，而是翻了几下圆滚滚的肥胖身躯，慢条斯理地做着起床前的各种动作。我知道，它在等待着主人每天早晨习惯性的抚摸。

果然，当主人穿好衣服，蹲下身子抚摸它那身光滑如缎的皮毛时，它立即讨好地站立起来，伸长脖儿要主人给它抓痒，还用肥滚滚的身子去蹭主人的腿，整个一副厚颜无耻的谄媚相。我看着这些，心底泛起一股夹杂着醋意的恶心，但我一点儿也没有动火气，耐心等待着好戏开场。

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交响曲，这是女主人在准备早餐。一会儿工夫，热气腾腾的牛奶、豆浆和大瓶的果酱，切成方片儿的面包，便被端上餐桌。“主人”一家开始进餐了，规矩而文雅地吃喝着这些很合我们老鼠口味的食物。这时，那只黑猫也不例外，踱到熏鱼头前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便开始享用它的早餐。

看着美味的熏鱼头被它用利齿一点一点嚼碎吃光，我的心渐渐提到了嗓子眼儿——我预想的事态为什么还不发生呢？是那撮鼠药失效了吗？要不，这贪吃的家伙为什么还舔舐着胡须，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它甚至还津津有味地喝掉了主人倒给它的一小杯牛奶，如同丰盛的西餐后享用美味的甜品一般。

唉，难道真要天不遂我愿了吗？我悲哀地想。

但很快，事态的发展，就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不到一刻钟，那一小撮鼠药就开始在猫肚子里发挥作用了。它疼得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呜呜地低吼着，乱咬乱抓碰到的一切。餐桌四条腿上留下它的牙印，洁白的台布被撕扯下来，上面精致的细瓷茶具和玻璃器皿落到地板上砸得粉碎；那一大瓶红色的果酱破裂后，将女主人一身藕粉色丝质长裙溅得星星点点，宛如屠夫的围裙。

它简直是疯了一般，甚至将试图阻止它疯狂的男主人的手都抓得鲜血淋漓。到后来，它还不肯像我的鼠兄鼠妹那样安安静静中毒死去——也许是它体型庞大的缘故吧，药性发作得更加厉害，它开始在各个房间乱窜。从餐厅到书房，从书房到卧室，再到客厅。在书房里，它窜到男主人精心呵护的多宝阁上，将一尊绿色玉佛和两只白玉狮子撞到坚硬的地面上摔得粉碎；它跳下去时候，接着又有什么东西随着落地。在卧室内，床头柜上的青瓷花瓶首先被撞落床下，粉身碎骨；随后，它又钻到女主人那件用来展示自己性感魅力的粉红色睡衣里，将它撕得稀烂。最后，它的生命力量终于走到尽头，返奔回客厅，一头撞到红木茶几的尖角上昏死过去，嘴边吐出一些白色的涎沫。

“主人”一家紧跟在它后面，不断尖声喊叫着，向我报告黑猫临死前的破坏性战果：“我的玉佛！我的狮子！”“我的花瓶！我的睡衣！”……后来的情况，就没有这般动感十足精彩纷呈了，相反，充满了黑色幽默般的悲剧意味。

男“主人”用受伤的手攥着一根棍子，捅了捅四肢僵直的黑猫尸体，发现它已经死了，略带惋惜地叹口气，却没有找医生来挽救它，而是赶紧起身去书房查看自己那些价值不菲的收藏物。女“主人”早已在卧室里俯着身子，哭泣她的花瓶和睡衣。只有那名四岁的小女孩，瞪着两只惊恐的大眼睛，呆呆站在黑猫尸体旁边注视着。渐渐地，孩子那双大眼睛里漾满了晶莹的泪水。

我守在洞口偷偷看着，忽然觉得普天之下的人类中，大概只有孩子的感情是最坦率、最纯真的。再往深处琢磨，我越觉得这想法实在是一条真理。

就以“主人”一家子对待黑猫的感情为例，便可以佐证孩子喜欢黑猫，是发自内心的平白直露率性至真，既不知其然，也不知其所以然。而大人喜欢黑猫，甚至特意买熏鱼给它吃，都带有鲜明的功利性——鼓励它捉更多的老鼠。从这一点上看，这些抓老鼠的猫，也只是人类豢（huàn）养的一群可怜帮凶而已。正所谓：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败则倾；以权相交，权失则弃；以情相交，情断则伤；唯以心相交，方能成其久远。这人类和黑猫之间，不正是如此吗？

唉，无语，彻底地无语。

不过，话说回来，这只可恶的黑猫终于死掉了，死在了人类专门用来对付我们的鼠药上。从此，我便可以高枕无忧了，我又可以恢复以前那种在夜间从容散步和觅食的习惯了。想到这里，一夜的亢奋顿时化作浓浓睡意。该睡啦！我喃喃自语，沉沉睡去。

黑猫的遗体告别仪式，我没有参加，因为我作为一只老鼠，而且是这出好戏的始作俑者，绝对不会受到任何一方欢迎。但我猜测黑猫的结局并不会很妙，单就它打碎的玉佛、玉狮、瓷瓶和撕烂的睡衣而言，男主人和女主人也得臭骂它半个月才算消气。如此看来，做人类的朋友确实很难，即便以死相报，也难保不骂名千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