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此机会，我开始打量这间因家无长物而略显空旷的客厅。要说教授穷得家徒四壁，其实不妥，因为墙上悬挂着许多长长的条幅。我放眼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句五言诗：“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这不是唐人王维的诗吗？它是那首《汉江临眺》的点睛之句啊！我虽是一只老鼠，也深服其出语的绝妙，想不到教授也喜欢它，还将它高悬在墙壁正中。看来，我这只老鼠，同学识渊博的教授，是英雄所见略同了——只是开个玩笑，我一只小小老鼠，怎敢因偶然的共识，跟堂堂教授相提并论呢？但愿人类社会中那些所谓的“饱学之士”或见风使舵的“卫道士”们不要因之迁怒于我。

可是越往下看，我越觉得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不是开玩笑了。比如“长江人钓月，旷野火烧风。”，“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些诗句，都是我平素最喜欢的。看来，只有一句话可以解释：不管人类还是鼠类，对美的欣赏是共同的。

欣赏完条幅，我再看另一面墙。见白色墙壁上，只有一轴横幅：“心融自然”。除此外，空无一物，显得怪单调的。这就奇怪了，依照人类习惯的审美观，最起码也要讲究点儿对称美才是，怎么能繁者至繁、简者至简呢？莫非这教授只知内容美而不知形式美吗？不，不可能。虽然神美高于形美，甚至有得其神而忘其形的境界，但形神合一，才是真正的完美。潜意识中，我又觉得这番布置，自然而然，这是不是由于我看惯了那些刻意追求对称装饰的缘故呢？

在我凝神思索的当儿，大学生们开始告辞，教授起身相送。他瘦高的个子站直后，锃光瓦亮的脑门儿几乎顶住灯泡，和我的距离瞬间拉近许多。看着他的光脑壳和亮灯泡，我忽然想起人们经常取笑秃子的一句话：看那脑瓜跟灯泡似的，贼亮！此刻，将教授的秃脑瓜和灯泡一对比，发现果然不错，都是圆圆的发亮球体，极相似。看来，给他起个绰号，叫“灯泡教授”很恰当。这绰号颇不雅，教授一定不会喜欢，不过，我觉得从教授方才的一番宏论看，这绰号倒有一点儿赞美的味道——灯泡为人类提供光明，教授不也用自己的智慧照亮人类的心灵吗？

大学生们刚刚告辞，“灯泡教授”未及落座，便又有人造访。门刚拉开一条缝，就听见一个大声：“灯泡教授！”

我正在纳闷，是谁竟敢直呼这不雅的绰号，只听见屋主人毫不客气回敬道：“冬瓜先生！”随声大开其门，一个捧着四方形大包的圆乎乎东西“滚”了进来。

我打量来客，差点儿笑得背过气去：圆圆的肉头看不见脖颈，胖胖的肥躯分不出腰围，再加上纯属点缀的粗短四肢，整个儿一胖“冬瓜”！怪不得，瘦瘦的教授回敬对方“冬瓜先生”。

“灯泡教授”居高临下道：“来此何干？”

“冬瓜先生”二目向天道：“特来挑战！”

“灯泡教授”道：“老夫研习无坚不摧利剑！”

“冬瓜先生”道：“洒家修炼金刚不坏神功！”

“灯泡教授”道：“战罢‘冬瓜’开瓢！”

“冬瓜先生”道：“胜出‘灯泡’停电！”

二人异口同声：“开战！”

不待旁观的我有所反应，一番如同武侠世界中的唇枪舌剑后，来客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到教授先前位置上，面南背北，占据了首座。

屋主人转身推他道：“这是我的专座！”

来客扭扭身子，坐得更稳道：“今日反客为主，专报一箭之仇！”

屋主人悻悻地回一句“岂有此理”，便转到对面落座。

来客动作麻利地在地毯上展开手捧的大包，是四四方方一张楸木棋枰和两个扁圆形的棋钵。摆好棋枰，双方你来我往，频繁落子。一会儿工夫，棋枰上黑白错杂，各据边角，局势初定。

我虽是只小小老鼠，却也略谙棋道。细看之下，原来他们采用的是“对角星”布局，难怪二人开局速度快，下得这般主动积极。但观棋可不是我的爱好，它不符合我们鼠类好动的天性。我宁愿对弈，也不愿观棋。可以说，一看到棋，我就心痒难熬，总想找个对手厮杀一番才过瘾。可惜的是，迄今为止，在我们鼠类世界中，除自己外，我还没发现一只会下棋的老鼠。而作为一只老鼠，同人类对弈，却又物种相隔，咫尺天涯。看来，能否下一盘棋，将是我这只老鼠的终生憾事了。我望望下面低头酣战的两人，干咽几下口水，索性不看。低头这际，我发现棋枰上镌刻着两行工整美观的黑色小字：“高低草木芳争发，多少龙蛇眼未开。”

我用心琢磨，顿觉这副对联儿颇合棋理，甚至还可从中品出几丝哲理的意味来。上联中的草木争发，不正如棋子占边据角、落地生根后，向中央那块“天”不屈不挠地萌发吗？下联龙蛇之语，更蕴含了难尽的感慨，似乎在告诉人类：人生多少雄图伟略，正如手谈中苦心经营的巨龙长蛇，最终功成者稀，惜败者众，只落得几许残鳞败甲，点缀了寂寞。

凡会下棋的人，都晓得两句口头禅：“观棋不语真君子，见死不救是小人。”这话一点也不错，但以此来评价我，却使我有点儿进退两难。因为我作为一只老鼠而观人类对弈，我的表现可谓绝对的观棋不语和绝对的见死不救。所以，我既是君子，也是小人；或者既非君子，也非小人，而是介乎君子与小人之间的中庸之类。由此，亦可确立我们鼠类在人类社会中的地位——高于小人而低于君子。

好了，诡辩一通，只是玩个语言游戏而已，并非削尖脑袋要往人类社会里钻。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们鼠类亦如此。我深深知道，自己将永远是鼠类中的一员。作为旁观者，我还是仔细观察一下客厅中这几幅作品的布置，琢磨其独具匠心的深意为妙。

欣赏这些条幅，我总觉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却又感觉不出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长江人钓月，旷野火烧风。”……我默念着这些意境悠远的诗句，不由得进入了忘我境界，游离的目光落到对面墙壁“心融自然”的横幅上。

看来，这里面一定有某种可以帮我解开蕴含深意的东西，但又不容易让欣赏者感觉出来。什么最不易刺激欣赏者的感官呢？当然是平凡，越平凡、越平淡、越平和越好。而这些条幅所录，都是炼字如金的千古名句，内容绝佳。那么，与这最不平凡内容形成反衬的，是什么竟使我这只鉴赏力极高的老鼠都一无所觉呢？突然间，脑际灵光一闪，我顿悟：是书法！是每幅作品体现出来的与大自然浑然一体的书法！正是这种摒弃了“铁画银钩，劲松坠石”，依随自然流转的书法，使观赏者一无所觉，甚至忘记了它的存在！这才是凸显作品内容最好的形式——使观赏者彻底忘掉形式的形式！

嗨！我真笨。我下意识抬起前爪轻抽一下嘴巴，算是对自己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