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亮。开往省城的列车还在田野中疾驶。车厢内,大部分乘客继续在酣睡,而此时的王晓亮仍然紧盯着车窗外。这一夜,他无论如何都难以使自己平静下来。因为一想到即将开始的、新的城市生活,激动和兴奋就将疲惫和困倦打的烟消云散。从小在农村长大的他,还从未去过这么远的地方。
王晓亮又想起了他小的时候,父母带着他去县城时的情景。那时还没有通往县城的汽车,他们经常是坐着马车晃悠、晃悠的往县城里赶。最让王晓亮难以忘记的是赶马车的人手中的鞭子——只要鞭子一扬起来,他就赶紧攥住父母的手,好像鞭子要打在他的身上。随着“啪、啪”的几声鞭响,马儿昂起头奋力的向前跑去,两只鼻孔“呼哧、呼哧”的喘着热气。在他们的身后,扬起了滚滚的尘土,并留下一串串悦耳的铃铛声。每当这时,王晓亮就觉得自己像飞起来一样,美的他是“咯咯”直笑。
县城对幼年时的王晓亮充满了神秘。他永远都不知道那里还有多少他没见到过、没品尝过的东西;还有多少能让他快乐到不愿回家、以致父母不得不强行把他抱上马车的神奇体验。县城就像一个魔盒,只要打开便如同走进了童话一般。这时,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已经悄然种下了一颗种子——那就是对一切他认为是美好的事物的强烈向往和追求。尽管到现在他也还没弄明白什么叫做潜意识。
但是严寒让他心中的这颗种子始终无法发芽、继而长成朵朵鲜花和参天大树。这颗种子只得深深的藏匿于积雪之下,等待着春天的到来。
墙上的挂历又换了一幅,王晓亮已从当初的懵懂男孩变成了机灵小伙儿。现在,县城就像商场里的儿童玩具,看着光怪陆离、妙趣横生,实则对他已丧失了吸引力。他开始把目光转向了更远的地方。
省城,只听名字就足以令王晓亮兴奋到高潮。无数个夜晚,王晓亮都做着一个同样的梦:“他站在省城一条宽阔大街的中间,一辆辆造型奇特的汽车从他身旁飞驰而过。他并不感到害怕,只是淡然的转头看向街边的高楼。那是一栋栋望不到顶的巨大建筑,在阳光下金碧辉煌。突然从天上飘下无数的纸片,落在了地上。他下意识的捡起了一张。他没看错,这是钱,是实实在在的钱……更让他惊诧的是,他似乎可以随意支配这里的人。当脑海中瞬间闪过让所有汽车都停下的念头,汽车果然全都停了下来。又当闪过让汽车里的人都对他面带笑容,或是略带一点恭敬,没想到所有汽车里的人都下了车并跪倒在他的面前,齐呼万岁……当然,还有省城的女人,会自动在他的面前脱光了衣服供他细细体会……”温暖的体液润湿了身下的被褥,他从梦中醒来,无尽的回味过后只剩下眼前一片漆黑。
晨光又倚着窗户照进房间,王晓亮只得赶紧穿上衣服,顾不得噎上两口早饭便扛起锄头出了门。每每想到这儿,王晓亮恨不得能给火车来上几鞭子,好让火车使劲的跑,让火车赶快的把他带到省城。
然而此时的王晓亮又心存不安。毕竟,省城是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地方,那里或许和他想象中的根本不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如果他无法适应那里的一切,等待他的将是一张返程的火车票。而这也就意味着他不得不接受命运对他的安排:回家守着干巴巴的黄土地,像他的父母一样碌碌无为的度过乏味的一生。
王晓亮长吸了一口车厢内污浊的空气,憋了许久才重新又吐了出来。
说到这次能去省城工作,王晓亮打心眼里感谢一个人——齐兵。齐兵和王晓亮本是同乡又是中学同学,现如今就住在省城里。今年春节,王晓亮闲来无事在村里溜达,正巧遇到了回来探亲的齐兵。两人见面寒暄了一阵,齐兵借口还有些事情便要离去。王晓亮碰到这么一个可以了解省城的机会,又哪肯放过?因此便缠着齐兵让他讲些省城的奇闻趣事。看在老同学的份上,齐兵就只好胡编乱造了些哄王晓亮开心。不料王晓亮听的是心里直痒痒。这天晚上,王晓亮竟然失眠了。一整夜他都沉浸在对省城的无边想象中。到了快天亮,王晓亮终于迷迷糊糊的睡去,等他醒来已经临近了晌午。一爬起来王晓亮就匆匆去了齐兵家。王晓亮提了二斤自家腌制的熏腊肉、十来个自家老母鸡下的土鸡蛋,另外还有小半口袋绿豆面。齐兵见王晓亮带着东西过来,自是十分过意不去。“晓亮,你看你这是干嘛,咱们乡里乡亲的,又是老同学,随便串个门咋还那么客气,见外了不是?一会儿你都带走。”“齐兵老哥,您这是瞧不起我呢?要是嫌弃我东西带的少或是乡下的东西不合你们城里人的口味,那我这就走。”王晓亮板起面孔,一只脚已经抬了起来。齐兵急忙拉住了他。“我收下、全都收下还不行嘛。”齐兵乐呵呵的领着王晓亮进了屋。
齐兵只当是两人多年素未谋面,王晓亮分外激动。又因自己在省城,更是高看自己一眼。所以王晓亮总想找自己来闲聊叙旧,增进感情。坐下之后,齐兵便从他们俩光着屁股一起玩的那会儿开始聊了起来。“晓亮,你还记得咱们去给住在村头的老刘头捣蛋,趁他不在家往他家的开水壶里撒盐。结果老刘头泡出来的茶叶水是咸的的,差点把他给喝吐了。老刘头气的在村里连骂了三天。”“当然记得。这还是您出的馊主意呢。齐兵老哥,省城的人平时都吃些什么?难道也跟咱们这儿一样,早上绿豆面条,中午棒子面饼,晚上吃顿白面还只能熬成粥?”王晓亮睁大了眼睛问道。齐兵“扑哧”一笑:“省城的人可不吃这些。省城的人早上吃的是包子、油条、鸡蛋饼、肉夹馍,喝的是豆浆、牛奶、燕麦粥、鸡蛋茶。有的不喜欢吃中式的早餐,就吃面包,喝咖啡。中午嘛,因为工作忙随便对付一下。到了晚上,大多是炒上几个菜配上白米饭。有喜欢喝上两口的就再喝点。”“肉夹馍是个啥味道?面包和咖啡又是个啥味道?”“这个……,怎么跟你说呢?肉夹馍就是一块烤的焦香酥脆的面饼中加上些卤煮好的肉,吃起来满嘴淌油。面包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比咱们吃的白面馒头稍稍的发些甜味,又有股奶香。咖啡这玩意儿喝起来特别的苦,得多多的放糖和牛奶。”齐兵看到王晓亮咂了咂嘴,便不想把这个话题再谈下去,于是又提起上学的往事:“晓亮,这几年我都漂泊在外面,不知道咱们的班主任和老校长还好不好?”王晓亮拍了拍土布棉鞋上的尘土,双手往袖子里一插:“毕业之后我再也没去过学校,谁知道他们现在过的还好么。诶,老哥,您说省城里的孩子上学,他们的教室是什么样?也像咱们用砖头砌的课桌,再从自家里带去板凳?”齐兵这时算是明白了,王晓亮是一门心思的来打听省城的事情,别的他压根就不关心。既然这样,那就干脆把在省城过日子的柴米油盐都说出来给他听,以了了他的心思。齐兵笑了笑:“省城的孩子可比咱们享福多了。就说我的娃,因为我们两口子工作忙,平时难得照顾好他,便常年把他送到外婆家里。他那外婆可比我和他妈还要疼他。想吃啥就做啥,想要啥就买啥。就这样还生怕为难了孩子。我经常说她别把孩子惯坏了。她却说别人家的孩子都这样,咱们也不能比人家差……”齐兵说的是满嘴飞沫,王晓亮听的是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齐兵家的厨房里已飘出了饭香。“晓亮,这么多年难得咱们哥俩能聚在一块儿。中午就别走了,我开瓶好酒,咱们喝上几盅。”齐兵真心是想把王晓亮留下来吃顿便饭,可王晓亮是坚决不肯。“齐兵老哥,我只是来串个门,又不是来蹭饭。您也甭用跟我客气。等改天我请您,咱们边喝边聊。我走了,您留步。”王晓亮转头就走。齐兵也不好再做挽留。
谁料第二天还没到中午,王晓亮就又来了。齐兵因昨晚喝多了酒才刚起床,正要吃早饭就被王晓亮拉着往外走。“老哥,酒菜我都备好了,赶快跟我来。”“晓亮,我还没有醒酒,实在是喝不下去。换个日子咱们一定喝个痛快,不醉不归。”齐兵浑身上下松垮垮、软绵绵的着实用不上劲,只得被王晓亮拖着去了村口的饭店。
这是一家驴肉馆。店门口的招牌上用鲜红的油漆写着:活驴现杀。招牌下面是个铁架子,在架子上果然挂着被剁了头、扒了皮,鲜血不时往下滴的半头驴。店老板正在旁边忙活着,被切好的驴心、驴肝、驴肠子装满了他脸前跟的一大洗脸盆。还有一条黑乎乎又粗又长的玩意儿就撂在老板脚下,乍看上去彷佛是一条蛇。见到这场面,本就不舒服的齐兵更是直想吐。“晓亮,不如回去我让家里炒两个素菜,再熬上些粥,咱们简单的对付上一顿。”王晓亮却满不在乎:“老哥,你们在省城怕是吃不到这么地道的口味。您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真该好好的尝一尝。这是咱们村邵寡妇的姘头开的店,虽说刚开不久,但风味独特,价格实惠,十里八村都来吃。现在已经小有名气。要不是我跟邵寡妇的姘头略熟,今天怕是位子都难定的上。”王晓亮说着又跟店老板打了个招呼:“老丁哥,赶紧上菜。”只听那边店老板回了声“好嘞”,王晓亮已经把齐兵拉进了屋。
兴许是来得早,店里的人不多,菜也很快就被端了上来:一盘五香酱驴肉,一盘红烧驴大肠,一盘爆炒驴肝,还有一盘看似驴筋的凉菜。这道菜齐兵倒是夹了几筷,因为觉得稍许有些爽口。其他的他懒得多看一眼。而面对王晓亮敬来的酒,他也只是沾下嘴唇。王晓亮几杯酒下肚后,则有了几分的醉意。“齐兵老哥,您可记得大我几岁?”“三岁。”齐兵喝了口茶水。“那您说咱们兄弟感情如何?”王晓亮又问道。“没得说,当然没得说。你就像我的亲兄弟。”“好!我也一直把您当作自己的亲兄长。俗话说‘长兄如父’。我若做错什么,您是不是可打可骂?”“可、可以”。“我若迷惘不知方向,您是否可指可点?”“可以,当然可以。”“那我若是没有出息、一直没有混出个人样来呢?”“晓亮,你到底想说什么?”齐兵不解的看着王晓亮,亦如他始终不知那道嚼起来鲜滑爽弹又筋道十足的菜究竟为何物一样。“老哥,您是不是可以拉兄弟一把?”王晓亮“啪”的一声把筷子撂倒桌子上,眼神中充满了期待。此时齐兵已预感到王晓亮必是有事相求,但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的上忙,因此也不敢轻易表态,只得小心试问:“晓亮,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得了。”王晓亮又要站起来敬酒,这回齐兵劝住了他:“我的为人你也清楚:对父母,咱是尽忠尽孝;对师长,咱是恭谦有礼;对朋友,咱是两面插刀;对妻儿,咱是尊爱有加。尽管我久居省城,但始终没有改掉咱们庄稼人忠厚的秉性。所以,能为别人帮上的忙、办到的事不用喝酒我也会倾力相助;但帮不上的忙、办不到的事喝再多的酒我也无能为力。晓亮,有什么事情你就直说了吧,我看看能不能办到。”酒劲已使王晓亮无所畏惧,藏在心头许久的话终于可以大胆的讲出口:“老哥,说真的,我实在是过够了这种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我也想去省城!”
齐兵顿时明白了王晓亮的意思,但颇感为难:像王晓亮这样要学问没学问、要手艺没手艺的庄稼汉到了省城能干嘛?而自己也只是在省城谋得一份普通工作,既无钱又无权,又如何替王晓亮寻找出路?尽管没有开口,但齐兵的心底却似乎还被王晓亮看了个穿。“不瞒您说,老哥,我曾在县城的餐馆里做过服务员,也曾在建筑工地上做过小工。虽然没什么技能,但是力气还是有的。我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庄稼汉”的眼神就是那么的清澈,毫无邪念;“庄稼汉”的话语又是那么的坚定,听不出戏言;而“庄稼汉”黝黑的皮肤也仿佛在讲述他过往的辛劳和对幸福的向往。也只有曾经同为庄稼汉,才能真正走进庄稼汉的真实内心世界。“好吧,等我过两天回去看看。要是有机会的话我会及时的告诉你。”齐兵也只得抱着瞎猫捉个死老鼠——试试看的想法暂时答应了下来。王晓亮一听,高兴的拿起酒瓶,满满的给齐兵斟上了一杯。“老哥,那可就太谢谢你了。”“诶,晓亮,这盘看着像筋一样的菜到底是什么做的?”“哦,刚才忘了给你介绍了。这盘啊,可是驴身上最好的东西。男人吃了,无坚不摧。”王晓亮话音刚落,齐兵肚子里的饭菜连着昨夜的残酒一股脑儿的全都喷了出来。
过完年,齐兵就要回省城了,王晓亮把齐兵送到了县城的火车站。临别前王晓亮没忘记要来了齐兵的电话号码。回到家后,王晓亮就开始盼望着能够尽早得到齐兵的回信。年后村子里的年轻人陆陆续续的都出去了,有的是外出上学,有的是外出做工。村子里只剩下了一些老弱病残,当然,还有王晓亮。王晓亮越待是越沉不住气,见齐兵始终没有给他回信,他便决定主动去跟齐兵联系,打听一下他那里的情况。王晓亮跑到村长家,死缠硬磨了半天,说尽了好话,村长媳妇最终才同意把这部全村唯一的电话借给他用。王晓亮按照齐兵留给他的号码拨了过去。齐兵这阵子正忙的不可开交,也顾不得王晓亮的事,只好在电话里让他耐着性子再等上一段时间。而电话这头村长媳妇已示意王晓亮时间到了,让他赶快挂掉。村长媳妇翻着白眼,嘴里还叽叽咕咕尽说些难听的。王晓亮也没好气的瞪了村长媳妇一眼。挂了电话,他发誓以后再也不来求人,他宁可多跑二十里去镇上的电话亭。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齐兵把回家探亲时王晓亮托他找工作的事情告诉了爱人孙淑萍。孙淑萍一听便乐了:“哎呀,你咋不早说呢?我们公司正招人呢。”“真的?招的是什么岗位?”齐兵连忙问道。“门岗”。齐兵犯起了嘀咕:王晓亮又矮又瘦,即使有些力气,但往哪儿一站压根唬不住人。再说他那形象:鳖头缩脑、土里土气,实在拿不上台面。他要是当上门岗,那领导天天出来进去看着还不够糟心的呢。“他好像不太合适。”齐兵摇了摇头。孙淑萍是个热心肠,不管谁的忙她都愿意帮,而且愿意一帮到底。“咋不合适了?难道缺胳膊少腿了?”“没有。”齐兵又摇了摇头。“蹲过号子,有过前科?”“也没有。”齐兵还是摇了摇头。“那不就完了。只要人老实、勤快,肯吃苦,身体健健康康的,就能干。你赶快给他回个话,让他尽快来面试。”
吃罢晚饭,齐兵便把电话回拨了过去。村长媳妇一听是找王晓亮的,便来了气,闲话说了一堆,又连带着把齐兵也给数落了一顿。但很快,她好像又翻过醒来——电话那头说是从省城打来的,她寻思保不定是省城的哪位大领导。而她这么撒了一通泼,八成会捅大篓子。村长媳妇连忙改口,答应一定要把王晓亮给叫过来。没多会儿,王晓亮果然接了电话。齐兵把他爱人公司招聘的消息告诉了王晓亮,随后又叮嘱了一番:“晓亮,公司的地址你可千万别弄错。到了省城后立刻赶过去。路上多加小心。”村长媳妇支着耳朵趴在电话机旁,齐兵的话全都听的清清楚楚。“晓亮,是不是马上就要去省城工作了?”王晓亮从来没有这么舒坦过。斜睨了村长媳妇一眼,便挺起胸脯,抬起头,迈着从容不迫的八字步朝着门外走去。“当然是。”王晓亮的话彷佛是从天上飘下来,字字带着高傲的仙气儿。
王晓亮好像已经等不急要去省城了。一回到家,他便收拾起了行李。几件没有补丁的衣服连同被褥、脸盆、暖壶、手纸全都被他塞进了蛇皮口袋。罢了,又各装了半口袋玉米和半口袋杂粮面一并塞了进去。母亲见王晓亮如此匆忙的收拾东西,便问他要去哪儿。王晓亮不耐烦的回答说要去省城。当再问他去做什么、多久才能回来,他忙的竟然连话也顾不得说了。母亲只好扶着门框默默的看着他。
第二天一大早,王晓亮甚至没来得及跟父母道个别,就坐上了开往县城的汽车。
车窗外还是一片原野,看不到半点光亮。王晓亮又将目光转回到车厢内,一一打量着周围的乘客。对面正在仰头酣睡的也是个年轻小伙儿,看样子应该比王晓亮要小上几岁。但再看小伙儿的手,却比王晓亮还要粗糙的多,上面还有一块十分显眼的疤痕。这让王晓亮不禁想起了自己那段心酸的过往:初中毕业后,他跟着父母在家务农。眼见周围很多的年轻人都纷纷涌进了城,他不甘寂寞,也顺应了这股潮流,跑到镇上亲戚开的汽修厂做起了学徒工。结果只干了几个月,一次意外造成他右手掌骨折。由于没法继续工作,亲戚辞退了他,他只好回家养伤。不久,一张贴在村口的电线杆上、餐馆招工的小广告吸引了他。他不顾伤势尚未痊愈又跑去了县城,在那家餐馆里做起了服务员。有一天给客人上菜,他端着一盆热汤朝着饭桌走去。突然,右手掌一阵钻心的疼痛让他手腕一软,汤盆顺势滑落了下来。如果仅仅洒了一盆汤倒也没什么,可偏偏这盆汤却全洒在了客人的身上,从头到脚把客人浇了个透。年少无知的他当时就吓得不知所措。客人顿时火冒三丈,抄起板凳就向他扑去。好在他反应快,一个机灵的转身躲过了砸向他的板凳,然后便拼命的跑向门外。客人不肯罢休,也跟着追出了门。不知道跑了多久,当他看到身边尽是绿油油的麦田了,才停下脚步。因为害怕,他再也不敢返回餐馆,只能灰溜溜的跑回了家。再后来,等伤势痊愈后,他又去镇上的建筑工地上做起了小工,还跟镇上的锁匠师傅学了一段时间的手艺。但命运似乎在跟他开玩笑,总是变着法儿的横生意外打断他的梦想,让他最终还是回到了那片贫瘠的黄土地。
坐在王晓亮身旁的是一位姑娘。也许是姑娘生性谨慎,即使睡着了也紧紧的搂住自己的皮包,并且身体不由的歪向外侧,与王晓亮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但在王晓亮看来,姑娘的姿势充满了嫌弃的意味。王晓亮的自尊心再次受到了鞭笞。还记得上次,母亲托媒婆给自己说了一门亲。女方就在隔壁村,父亲早亡,母亲眼疾,家中尚有三个未成年的兄弟。但女孩面容姣好,又贤惠勤快,很是讨人喜。母亲心想两家门当户对,十有八九能成。却不想女孩跟自己见了一面后,就让媒婆捎来了话:“男方家庭尚且说得过去,只是相貌和身材……”突然之间,王晓亮就明白了过来,为什么上学的时候女同学都不爱跟他玩,而直到如今村里的女孩也不爱搭理他的原因了。以至于他时常望着自家猪圈里的几头猪发呆:那头老公猪天天吃饱了睡、睡醒了吃,不用劳动,不用干活儿;另外的几头老母猪则整日围着老公猪转,一不留神就怀上了身孕,为老公猪延续了香火。“原来,自己活得还不如那只老公猪。”王晓亮不得不如此自嘲。也正是在这年,遇上了粮食大丰收。王晓两家的十几亩粮食卖上了好价钱。于是他们家终于添置了一台黑白电视机。闲暇之余,这台电视机为王晓亮解了闷,也成了他了解外面世界的窗口。又记得电视买来不久后的一个晚上,王晓亮第一次从电视画面中看到了省城的风貌。之前,他总以为县城应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繁华、最漂亮的地方了。可跟省城一比,那简直就是猪八戒遇上了天仙女。最令王晓亮难忘的,是省城的人们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彷佛生活在蜜罐中一样。而再看看自己,从小就是在苦水中泡大,连眼泪都不再是咸的,而是苦的了。当晚王晓亮便梦到自己去了省城。
又是一阵刹车,原本安静的车厢里出现了小小的骚动。有人开始站起来不断往车窗外张望;有人开始从行李架上取下行李;还有人开始慢慢的往车门挤去。车窗外,光亮渐渐的多了起来;淡淡的晨雾中,一座座雄伟的楼房勾勒出了城市的轮廓。对于看惯了绿油油的麦田和清晰的天地分界线、看惯了含蓄的农村房舍和柔美的秋月春风的王晓亮来说,眼前直杠杠的线条尽显张扬;楼与楼之间那密不透风般的排列令人感到窒息。又如来到了一片陌生的森林边,森林的壮丽和幽静只是它的外表。而在每一棵树的后面或许都藏着一双眼睛,正闪烁着冷冷寒光;也或许在森林里遍布陷阱、毒蛇和荆棘。是走进这片森林,还是只跟它打个照面、然后带着对它百分之九十九的好感和百分之一的遗憾离开,王晓亮面临最后的抉择。
列车缓缓进了站,最终停了下来。大部分乘客都下了车,只有王晓亮还坐在位子上凝视着窗外。月台上的人群如同涌动的潮水,退去了一波,又涨了上来一波。而每一波都充斥着形形色色的面孔。有丑有美,有胖有瘦;有老有少,有富贵有穷酸。他们又都操持着不同的口音,有蛮有侉,南腔北调。但不管如何,在他们的身后或许都有那么一段与省城的故事,有苦有甜,有悲有喜;有成功有失败,有期待有不甘。而支持他们到来和离去的原因,无非一个,就是勇气。省城或许并不是人生的终点,它或许只是人生旅途中的一处独到的风景。
列车的前端传来了鸣笛声,又隐隐约约可以听到车门拉动的声音。王晓亮急忙取下了行李,奔向了车门。
王晓亮的双脚第一次踏上了省城的土地。与王晓亮人生中众多的第一次一样,这次注定会在他的脑海中留下深深的印记。而现在他要做的是放下所有的执念,清空思绪,而后迈开步伐一直朝前走下去,无论脚下的道路有多么的曲折和漫长。王晓亮默默的告诉自己:“不要紧张、不要胆怯,走吧,迈开步伐勇敢的向前走吧。把这里当做是新的起点,用自己无数的脚步走出一条康庄大道!”静立了片刻,王晓亮果断迈出了脚,他随着黑压压的人群走向了出站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