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历史重轭
由于脑子里一直盘旋着,王叔卦摊前的一幕,汉华把个晚饭吃得索然无味。
父亲老李,见他魂不守舍,心事浩茫的样子,问汉华何故。汉华就将上午陪刘老师算卦,以及与治安联防员发生冲突的事儿,如实地向父亲讲述了一遍。
汉华不说倒还罢了,一说经过,把老李吓得“啊……”的一声脸色骤变。
老李本就胆小,曾因一顶地主的帽子,给他招来大会小会数不清的批斗,叫他愈发怯懦。社会上稍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便让他都惊慌失措。行路靠边走,见人不抬头。恨不得把自己装进与世隔绝的套子里。老李急问:
“派出所咋断哩?”
汉华说:“恁害怕个啥,所长还请王叔吸烟喝茶哩,任事儿没有。”又说:“联防队的人还叫所长熊个大长脸。”
老李长舒了一口气。接着就滔滔不绝地夸赞起王叔来:
“……有一说一,你王叔的确是个奇人,文武全才。他不但精通易理,料事如神;他的流星豆功夫,也是独门绝技,制敌于意念间……”
素日里老李寡言少语,一天到晚也崩不出几个字。但一提起王半仙,不知咋的,倒引发了他的表达欲。
老李不再惜字如金:
“……文化的哲学精神,讲究精义入神。一个人无论干什么,做学问也好,做工匠也罢,都要精益求精,把万物的理融汇贯通。利用智慧,弄清楚物质世界所隐藏的理,就能进入穷神知化的玄妙境界。你学过苞丁解牛。苞丁为什么能做到得心应手?你王叔为什么能料事如神?他们就是进入了物理境界,把握住了事物的奥密。社会上吃巾门这一行业饭的人,多了去了。但又有几个能达到炉火纯青,敢与你王叔相提并论的?为啥呢?他们只是多少懂一点《周易》知识,借此去混饭吃,很少去研究《周易》的理,浅尝则止。三分知识,七分江湖而已。难怪人们把算命看风水视为迷信行为。”
“爹……”老李的一番话更坚定了儿子曾有的想法:“我要拜王叔为师!”
老李一愣!
继尔老李又欣喜。儿子好学上进,是李门的福气;同时,他还以为是自己刚才的一番话,无意间起到了教育家的作用。看来,言多不一定有失!
老李家过去有钱。老李还是小李的时候,读过私熟,是方圆五十里内最有学问的人。王半仙与他交好,也有这个因素,惺惺惜惺惺。所以他不开口说话,也并不觉得他有什么与众不同,一搭话才知道,他腹有诗书:
“见贤思齐,择善而从。好,很好!但这条路不好走呀!想达到你王叔那道行,难!……”
老李说话写文章似的,又转:
“说难,也并非是可望而不可及。关键要具备这样几个因素:一、首先要热爱,有热爱才有动力,爱好是最好的老师;二、要坚持不懈,久久为功,不因困难而放弃;三、要勤奋,不怕辛苦和劳累,勇于跨越别人不敢挑战的障碍。你看这个“劣”字,就是偷懒,少用了力气,才成了一个“劣质”的东西。孩子,只要你能做到我说这几点,准能达到“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的境界……”
这是汉华生平第一次听父亲说这么多话,而且父亲的言辞表达,以及逻辑思维能力,毫不逊色于他受教过的任何一位老师。所以汉华有些敬佩崇拜他的父亲了!对之前软柿子形像的父亲有了天翻地覆般的新看法。
汉华想:
一个有知识的人,内心应该是强大的。知识让他看淡不公和世态炎凉;悲剧精神又让他享受苦厄和磨难;他拥有谦逊的态度和宽广的包容性。父亲之前的形象,并非是懦弱的表现,是特殊历史时期,无奈现实的文化体现。
这一刻,汉华理解了父亲。理解了父亲,他更想迫切学一门技艺,来帮助父亲,报答父亲。
于是,汉华挥舞着拳头,铿锵有力地用伟人语录,表达了他的勇气和决心: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
老李笑了。是“孩子还是自家的好”那种慈爱的笑,欣慰的笑。他笑罢,仰望夜空里横陈的银河,两道深沉的目光在繁星之间搜索,想找出一句合适的话送给儿子……许久,终于开口了。他说:“我想起《系词》上的一句话送给你,用以自勉。”
汉华坐在凸出地面的榆树根上,仰脸望着父亲。
老李咏之:
“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
汉华似懂非懂。
“爹,咱去找王叔吧!”汉华性急,立时三刻就想拜师学艺。
老李:“今儿黑得去东坡地看苞谷,明个吧!”
洪山庙西队四十六户人家,属“黑五类”的只有老李、王半仙和一个叫胡爱芹的富农婆。因了他们仨是无产阶级的专政对象,要被批倒,批臭,再踏上一支脚;因需用劳动来触及灵魂,所以,生产队里有什么脏活、累活,则由他们仨承包了。至于晚上看庄稼这样的义务活,也就是老李和王师范二人隔夜轮值了:因胡爱芹是女同志,不宜野外独宿,得到了一些人性的宽容。
“我跟恁斯跟着。”汉华站起身,比父亲似乎要高出了一头。
“不中,野外蚊子多,咬得一黑地都睡不好。”
“我想听小秃叫……”
是夜,深邃的夜空中,点点星光,宛如万颗宝石,在漆黑的天幕上闪烁着神秘的光芒。
汉华和父亲怀抱芦席,肩搭被单,沿着汝河,摸黑走在通往东坡地的河堤上。季夏的汝河在两岸千顷青纱帐的夹持下,恰如一条白练,婉婉延延,曲曲弯弯,很随意地伸向前方。
村东头的河堤上,有不少人在纳凉。沿堤子铺了两张芦席,围坐在那儿取笑斗嘴;也有光着膀子,猴在那儿听“戏匣子”的:
“我好比失舵的船,
顺水漂流。
走一步看一眼,
我看也看不够,
挪一步一滴泪,
气塞咽喉,
回家去见了我的同学朋友,
我有何言去应酬?
走一步退两步不如不走,
千层山,
千层山遮不住我满面羞。”
魏云唱这豫西调,委婉缠绵,深沉哀愁,叫人听了,有满腔说不出的愁绪。
往前又走了十几步,见有三个半大妮子,在堤子上头碰头地叽咕着说悄悄话。老李父子俩从她们身边都走过去好远了,却乍猛听见“咯咯唧唧”的巧笑声。
笑声是青春的,是放纵的!夜色掩盖了万物的轮廓,姑娘心底的密秘却借着夜色在释放。
空气依旧很闷热,但原野里还是弥漫着浓郁的庄稼叶的清香;头顶盘旋着的蝙蝠,偶尔的鸣叫,更加衬托夜的宁静。
大约走了半个小时的路程,老李父子俩,来到东坡玉米地头的草庵前。老李弯腰在地塄上拽一把艾蒿,又找几片干树叶,钻进草庵里燃作;不大一会儿,便有浓烈的艾香味飘出来;老李捺灭明火,又将被单抖开,把草庵的出入口堵上。然后对儿子说:
“不用艾草熏熏,咱爷俩今晚上䞍等着让蚊子会餐了。”
汉华笑笑。
老李又说:“趁这会儿没事儿,我薅点儿艾草晒干,明儿黑你王叔好用。”
“听说王叔不是汉青哥的亲爹?”汉华乍猛问。
“……你王叔是福建籍人,本名叫王师范。老师的’师’,模范的’范’,他是一九四五年,汉青两岁的时候落户到咱们村的。现在大家都叫他半仙半仙的,都忘记了他的真名实姓了!”
“王师范?”
“对,取“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的意思。”
“那汉青哥的亲爹哪儿去嘞?”
“他去天堂上住了。
“啊,没听说过!”
“历史会记得他的!”
“……?”
汉华心里嵌入了一个天大的问号。
老李将一掐子艾蒿摊在草庵苫帘上,转身用异常平静的语调说:
“汉青他爹叫王守根,我们俩个是自小在一块长大的。记得那是一九四二年,前方战事吃紧,国民党某陆军师要在咱这儿征兵。明知去前线打仗,那是九死一生,谁家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壮劳力去当兵。无奈,国民政府就强行征兵,这就有了后来的“抓壮丁”。就这样,王守根被“抓壮丁”送到了国民革命军陆军第四十军x师第九团。那时,汉青他妈刚过门两月,正怀着汉青,家里还有个年迈多病的老娘。见丈夫被抓走,她哭得是死去活来!还好,到部队后,王守根把抛亲舍家的愤怒都转移到了日本鬼子的身上,一心想着早一日把日本鬼子打跑,好早一日回家与亲人团聚。在豫中会战和德山的两次对日作战中,他英勇作战,战功显赫,荣升团长之职。王师范在九团警卫班当班长。他们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
“哇,守根伯这么牛?”
“是呀,你守根伯当军人确实出类拔萃。他虽然没认识几个字,但他的军事才能是天赋异禀,很得师长赏识。那可真是前途不可限量,未来充满希望!他本打算等战事稍缓便回家探亲,却未料到在紧接下来的一场与日激战中,英勇牺牲,为国捐躯……”
老李说到这里,声音带有一丝哽咽——他在为发小早殇的年轻生命和军事天才而惋惜。
汉华听到这里,心中涌起《蜀相》里的一句诗,他悲痛而豪迈地朗诵出声: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
“豫中会战,那真叫惨烈呀!”老李擦去脸上的泪水,接着说:“你守根伯率领的一个团,经此一战,只有三个人活下来了,其中有王师范。那两位抗日战士是在战斗刚打响的时候,被日军投掷的燃烧弹,烧伤了双腿,被卫生员紧急救下山;而你师范叔是在弹尽粮绝的绝境下用流星豆击杀六个日本鬼子,才得以逃生。”
“对了,爹!今晌午王叔说,他一把黄豆打死六个日本鬼子。这事儿是真的吗?”
“确有其事!焦作战区是国军一个团对日军一个整编师。在鏖战一天一夜后,日军趁我军弹尽粮绝的时候,向团指挥部所在的零柒高地进行疯狂地反击。那时,你守根伯已身负重伤,阵地上,除了你师范叔,再无他人。你守根伯说:王班长,我掩护,你快撤!你师范叔说,团长,要死一块死,要活一块活!你守根伯拼尽全力说,我不行了,你快撤,给咱团留个根吧!你师范叔如何忍心将团长抛下,他就背着团长向侧山跑,日本兵意图生擒,并未开枪。等你师范叔跑到一处比较平缓的山坡时,有六个日本兵也紧紧地追上来,嘴里呜哩哇啦地叫着抓活的,抓活的。这时,你师范叔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黄豆,两眼喷火,手腕一甩,六个日本兵一声没吭,倒地而亡。你师范叔就趁机借势,抱着团长向山下滚去……
“那王叔是如何成了汉青哥他爹呢?”
“这一点就是你王叔人格的伟大之处。为了烈士的身后事,他毅然放弃了优渥的大城市生活;以及年轻貌美的未婚妻,落户咱们村。为战友担负起了养老抚幼的重任。那一年,你王叔刚刚二十三岁,他用自己年轻,瘦弱的肩膀,为这个囯家,为这个民族,肩起了责任的重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