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抉择
老李刺啦一声划亮火柴,火光瞬间将荒野上的黑暗撕开一个大窟窿。随即火苗又迅速熄灭,黑暗重新统治这片荒野。他点燃一支烟,缓缓吸上几口。接着讲下来的往事,带着汉华,穿越时空,追溯到了年轻时的王师范,当年所抉择的那段悲壮的历史……
初冬,汝河两岸的树枝上,还偶见几片树叶,固守在老枝上。数只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跳来蹦去。
河北岸。村东头。两间土坯房,一圈泥矮墙。
矮墙外,一个年约两三岁的小男孩,撅着屁股跪伏在地上,专注地摆弄着几块碗碴子。他穿着开裆裤,寒风将他的小八屁股冻得已经发紫,但贪玩的习性,让他忘记了寒冷。他用满是污垢的小手,在土地上挖了一个小浅坑,正准备将碗碴子放进去,突见小浅坑处,站了一双陌生的男人的大脚。小男孩停下玩耍,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这双他不曾见过的大脚,然后双手撑地,像一只惊悚的小猫,慢慢仰起头来。
身着军装,手提皮箱的王师范,微笑着弯下腰去:
“狗剩!你是狗剩吧?”
小男孩认生,像被蝎蜇蛇咬一样,“哇啦”一声大哭起来。扭头朝矮墙内连声哭喊着:
“娘——娘——”喊娘时两筒青鼻涕流进嘴里。
王师范手足无措地直起腰,向矮墙内望去:只见从土坯屋内掩怀跑出一位蓬头垢面的中年妇女。
那中年妇女见矮墙外,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军人,她想扭身进屋,又站住了。她边慌忙扣扣子,边怔怔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军人。
小男孩爬起身,撒腿跑进矮墙,抱着那中年妇女的腿,嚷着:“抱,娘抱!”
王师范走近矮墙,先打招呼:
“嫂子,是嫂子吧?”
那中年妇女眼神空洞,呆呆地站在原地,也不应声。
“我是王团长的……王守根。”
“谁呀?是守根回来嘞?”一个苍老但很有穿透力的老太太的声音,从土坯屋里传过来。这时,那一直怔怔站着的中年妇女,眼泪瞬间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落下。
王师范走上前去,饱含辛酸地叫了一声嫂子。在王师范的想象中,王团长的夫人三十来岁,正值芳年,该是风姿绰约,娇美动人的样貌。不曾想,苦难的岁月却过早地把她带进了中年:满头灰白,面容沧桑。
嫂子抹一把眼泪,用下巴示意土屋内,悲戚地小声说:
“瞒着她呢”。
“啊……!”王师范惊叫一声:“嫂子已知噩耗?”
“他……托梦给我嘞。”嫂子的声音低沉,但拖的很长。
“守根……秀芳,是守根回来了吗?我起去。唉……急死我啦!”仍然是土屋内那个苍老的声音。
“娘,恁别摔着了!我来啦。”嫂子边擦眼泪边抱着孩子回到土坯房里。
土坯房里狭小又昏暗,还有一股潮湿的霉变味,墙角和房梁上挂着蜘蛛网。王师范使劲眨巴几下眼睛,才看见团长的老母亲。
团长的老母亲披一件大襟上补着一块大红布的蓝色棉袄;袄扣子上用白棉线滴溜着一条暗方格洋布手绢。她正颤颤巍巍地试图扳着床帮要从床上溜下来。
“秀芬,把拐棍给我!守根呢?我儿守根呢?”老太太瘦如鸡爪的手,一只抓着床帮,一只在空中捞摸着。
王师范这才看清,团长的老母亲那眍䁖的双眼,已失去了光明。他鼻子一酸,眼圈登时红了。王团长家里一贫如洗的惨状又是他没想到的!顿时心里塞满了悲伤,悲伤又引然了胸中的恨意。一是仇恨,一是愤恨。仇恨日本侵略者对中华大地的烧杀抢掠(资源掠夺和社会控制,)致使广大百姓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愤恨地方官员,对抗日英雄家属的饥寒交迫,漠视到了麻木不仁的地步。这叫在前线浴血奋战的抗日英雄情何以堪!怎会这样!怎能这样!是可忍,熟不可忍的愤怒,让王师范憋了三个月后,一个大嘴巴将唐姓镇长,打成一个“三牙镇长”。三牙不是名和姓,三牙也不是打掉三个牙,而是一巴掌下去只剩三个牙。更不可思议的是,若干年后王师范又竞与“三牙镇长”成了儿女亲家。按下不表这阴差阳错,单说这一刻。这一刻,一个大胆的抉择在王师范心头明确。他没有丝毫犹豫!没有片刻彷徨!没有点滴踌躇!毫无迟疑地:
“娘——!”扑嗵,双膝跪在床前,声泪俱下:“儿回来看您了!”
“啊——!”嫂子惊得轻呼一声,喉咙立马被硬物堵塞了,想哭,哭不出声;小狗剩惧怕,哼唧着把脸埋进娘的怀里,使劲往里拱。
“守根?你是我儿守根?”老太太在空中乱捞摸的手,这时僵直了。几滴浑浊的泪水,挂在沟壑纵横的脸上。
王师范膝行近老太太跟前,脱去军帽,抓住老太太的手,凄楚地说道:
“娘!我是您儿守根呀!您摸摸我的脸!”
老太太颤巍巍的手,在王师范脸上摸来抚去,然后抱着他的头,悲喜交加地哭开了:
“守根呀!恁叫娘想的好苦哇!”
“娘,儿也想您呀!呜呜……”
母子俩大放悲声!
悲悲切切的哭声,穿过坯房,在小院里飘荡。
秀芬抱着孩子从屋里出来,她抑制不住悲伤,把孩子往地上一放,蹲在屋檐下,哭得寸心如割。
哭吧!哭吧!压抑了太久的痛苦!
哭吧!哭吧!有多少回梦中的情境!
但物是人非!
小狗剩伏在娘的肩头,呆呆地看着寒冷的天空。
“根儿呀!恁的声音咋变嘞?”屋里传来老母亲的声音。
秀芬嘎然止住哭声,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
“娘,在部队上不让说乡下话。”
“是嘛?”老太太喜滋滋的声音:“外面规矩嫩多!根儿,恁该饿了吧,叫恁媳妇给恁做饭吃!”
“我不饿。对了,娘,我给您带了好多吃的;还有一件军大衣,是毛料的。一搭两用,您白天穿,晚上当被子盖,很暖和。”
“呵呵……。”秀芬第一次听到婆母娘这么快乐又温馨的笑声。
秀芬抬头看天,一大块棉朵似的白云自西向东飘过去。照人影儿最矮的太阳,把暖和和的热量撒下来。
秀芬把儿子紧紧搂进怀里,泪水也顺着她的脸腮淌下来……
“噌,”老李又划作一根火柴。
火光将汉华从那段凄苦的岁月里拽回来:
“王叔是可怜王奶奶,才落户到咱们村?”
老李叹息一声,说:“恁王叔别无选择呀:王奶奶风烛残年,朝不保夕;狗剩他母子又缺衣少食;家里没有一个顶梁柱,狗剩他妈很难支撑下去。为了为国捐躯的王团长;为了死难的战友们,他必须竭力承担,把这个频临破碎的家撑起来。难能可贵!难能可贵呀!
汉华望着满天繁星,感佩之至,不知何喻地轻声念着:“学为人师,行为世范!”
如果一个人有幸被善行义举感动一次,那将助推他人生的正向发展,温暖他的人生,自觉实践这一传统美德。
老李说:“天不早了,你去睡吧!我沿着苞谷地儿遛一圈。”说着话,他的身影便消失在夜色里。
汉华解掉被单,摸索着将尚有余热的瓦盆端出来,展开芦席,很有新鲜感地一头扎进草庵子里。
从汝河里送过来的凉风吹进草庵里,很凉快。但草庵里的艾草味不好闻。汉华放眼望去,汝河上空的几点星星在树叶间时隐时现,似乎警戒着深藏在内心,唯恐一不小心,被泄露的秘密;汝河里鱼儿唼喋声,以及草庵周边各种小生物浅吟低唱的啁啾声,将夜拖进了无边无际的寂寥。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汉华被父亲连拍带喊惊醒:“汉华,汉华!快起!要下暴雨!”
汉华迷迷瞪瞪地被父亲拽出草庵。睁眼,漆黑一片!整个原野里只有狂风在尖锐地咆哮。
扔下芦席,只拿了被单,老李拉着儿子跌跌撞撞往家跑。
所幸,老天庇佑,老李父子气喘吁吁地刚跑到家门口,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砸在了屋瓦上。
汉华他娘听见响动,起身点亮煤油灯,迷迷糊糊地问:“淋着没?”
“差一点儿!”老李接过老伴的话,又回头对汉华说:“天亮还早着呢,你去再睡一会儿。”
汉华应一声,衣服都没脱,便一头扎进梦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