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洪灾夜临
月兰舀好三碗鱼汤放到锅台上,正要去盖锅盖,无意间抬头瞥见窗外汝河堤上,洪水已悄然涌出。她急忙跑出灶屋大声呼喊:“大娘,大娘,河水冒出来了!”
听到月兰的呼叫,大家抬头望向汝河堤。透过雨幕,只见那低凹处的堤坝上,洪水如同一条肆虐的褐色蟒蛇,迅速向堤外爬行。
师范放下手中饭碗,说:“嫂子,你和孩子们先吃饭!我和李哥把缸里的粮食挪到外面去。”
汉华娘心慌,也吃不下饭。她忙不选地跑到里间,将一家人用的衣服被褥都打成大大小小的包袱,放到床上,准备往外搬。
这时天麻麻黑了;雨势也渐渐减弱了。月钗、月兰和汉华,喝饱了鱼汤之后,便协助大人们将屋内的粮食搬运出来,倒入院子里空旷处的两个大陶缸里。
师范和老李夫妇将一张大床抬到院墙外的丝瓜棚下,然后又将大大小小包袱背出来,放到大床上。
待到想想屋里已没有什么东西要搬出来的时候,老李夫妇和师范已累得满头大汗。这时月钗说,“爸,您跟大爷大娘赶快吃饭吧!鱼汤该凉了。”
“鱼汤盛到碗里了,我看凉不凉,凉了再热热”。月兰说着她跑进灶屋里。
“师范,赶快吃吧!吃了饭咱俩去你家,把粮食扛过来,这儿地势高,兴许淹不了。”老李又扭头对正往陶缸上盖塑料布的妻子说,“汉华他娘,我见你刚才拿着手电筒,搁哪了?”
“在我布袋里哩。”
“给我!”
老李和师范站在灶屋门口,狼吞虎咽地将碗里的鱼汤就着馍往嘴里扒拉。
汉华娘:“慢着点,小心鱼刺。”
老李:“这鱼大,没乱刺。”
月钗:“爸,我和月兰也回去吧!多少拿点也快。”
师范:“你们别回了,就在这儿。我跟恁大爷多跑两趟就是了。今晚上人是不能住屋里了,别万一房子被泡塌了。”
“好吧,您跟俺大爷慢着点!”
“嗯。”
“叔,恁咋把我给撇嘞,我也是男子汉呀!
师范笑道:“你现在还不算是男子汉,是个男孩子。你正长个哩,不宜扛重物。”
“不用扛。”汉华说着跑到堆放在西围墙边的一堆圆木前,从中扒拉出一截约五尺长,碗口粗的牛梭子形状的一段木头。说,“做个拖(读四声)车,一下子都拉过来了。”
师范感慨道:“对呀,我咋没想起来呢?还是汉华脑子灵!”
“我刚才吃了个大鱼头,以形补形嘛。”
“嘁,谝能吧!”月兰撇嘴挖苦汉华。
汉华不以为忤地耸耸眉,又咧嘴一笑。
老李拿着锯子、墨斗从里间出来。师范也急忙搬过来两条长凳,将木头往凳子上一架,开始打帮手弹线、拉锯。有一顿饭工夫,堂屋地上便堆起了一堆雪白的锯末,月牙型的圆木,锯为两片;汉华拿过来煤油灯,又递过来斧头和凿子,老李一阵呯呯叭叭后,便在木头上准确地开出四个长约五公分,宽有两公分的卯眼儿;然后又接过师范递过来的两根一米长的木棍,辟辟差差几斧子砍下去,半睁半闭着眼睛,颠倒两头一对比,刚好合适,再用斧头一砸,恰好嵌进卯眼儿。又吸两支烟的工夫,一个驮运粮食的拖车便结结实实地诞生了。汉华拿条麻绳往拖车一头的两个帮上一系,兴冲冲地说:
“下面是杨鞭催马运粮忙。”
月钗催促大娘敢快吃饭,说剩下的活我干。汉华娘说,好吧,挨着麦缸的条案上有块油布,你和月兰用它盖住粮食,别等会儿再下雨了。大娘又交代,把大床上的东西也整整,今儿黑里你姐妹俩就睡那大床上。”
“那你们睡哪?”
“等你爸和你大爷回来了,我们再想办法。那不是还有一张小床吗。”
汉华娘说着,走进灶屋,将锅里剩下的鱼汤舀到碗里,将锅刷了;然后去压井边压了半桶水,倒到锅里烧热后,再舀到瓷盆里;最后又顺手拽一把墙上风干的艾蒿,丢到瓷盆里,喊月钗月兰泡脚。说在雨水里浸一天了,热水泡泡脚,省得招病。
“姐,快看!星星出来了!”这时月兰惊喜地呼唤。
月钗抬头一看,果然见几颗星星从云层里逐渐探出头来。星星的出现,在沉沉夜色中,瞬间给了人以安宁与希望。
月兰提议:“大娘,我把小床上的包袱放到麦缸上吧!把睡觉的地方腾出来。”
汉华娘回应:“你别管嘞,泡脚吧!我整。”
说着话,老李,师范,汉华拉着拖车回来了,师范身上还背了一个大包袱,说是月钗月兰换洗的衣裳。汉华娘又烧了半锅热水,从灶屋里出来时对师范说,恁兄弟俩泡了脚睡那张小床,我们娘儿四个睡那张大床。汉华说:
“我不给你们睡一块!”
“那你睡哪?”
“……我睡条案上。”
“条案那么窄,不怕滚下来?”
“嗨,有人在扁担上咋睡啦!”
“那是练功!”月兰忍不住插嘴说。
“对,我先在条案上练,差不多了我再睡扁担。”
“扁担也太宽,你应该睡竹竿。”月兰打趣汉华。
“嗯,别说,这主意不错,我明天就去烟叶楼那砍个竹竿来。”
“吹吧你。二……”月兰转头问大娘,“大娘,恁西队爱吹牛那个谁叫啥?”
“明全。说他吹牛不报税。”
“对,汉华就是二明全。赶明汉华见了税所的人,恁得躲远点。”
汉华将床单往条案上一撂,语气中带着着几分愠怒:“不给恁说了,狗眼看人低。”
“恁才是狗哩。”月兰说着,随手抄起床上的枕头朝汉华掷去。
“嘿,我正找不着枕头呢,多谢啦!”汉华说着纵身一跃,躺到条案上。
师范和老李相视一笑;汉华娘也乐了。她说:“恁这俩孩子一到一块就打嘴仗,真是前世的冤家!”
站在丝瓜棚下整理大床的月钗,目睹这两家人温馨和睦的场景,她心中暖流涌动,不禁眼泛泪光。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的星星又隐去了,这夜色变得更加的漆黑。小院中沉睡了的两家人,在微鼾中解除着一天的困惫。
睡梦中的汉华感到脚面上一阵骚痒,他下意思地用另一脚蹭了蹭。侧过身刚续上前梦,腿肚子上又猛然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咬了一口。他迷迷糊糊地一巴掌打下去,感到手里抓了一把粘乎乎的东西,伸到眼前一看,模糊中见是一把拍死的小秃。他再一拉床单,整个条案上爬满了黑乎乎的小秃。他纳闷地坐起身,一看,院子里像个池塘一样,灌满了水。他急忙喊:“爹,爹,快起来,发大水啦!”
听见汉华的喊声,院子里所有的人都被惊醒了,慌张下床时,才发现鞋子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水冲走了。师范光脚下床,水的深度已到了腿肚子,隐约感到水还在不断上涨。这时候月钗说:“爸,村里咋听不见动静哩,是不是都睡着嘞,咱们过去喊喊吧!”
月钗的话音刚落,汉华就站在条案上,叉腰高声疾呼:“发水啦!发——大——水——啦!”
汉华年少,丹田气充盈。他的喊声在静夜里像猛然炸响的二踢脚一样,震得人胆颤心惊。
还迷迷瞪瞪依偎在大娘怀里的月兰被吓得浑身一颤,骂汉华:“熊孩子!魂儿要给人吓掉!”
时间不长,村子里就有灯光次第亮了起来;再接着,人喊声、狗叫声、鸡跳声、哭喊声,撵走了夜的寂静。
师范夸赞汉华:“你这一嗓子能传十里远!”
“咦,不对呀叔,我这嗓子咋有点疼哩?”黑暗中听汉华疑惑地说。
“咽口唾沫润润,一定是你刚才气顶得太足,嗓子充血。”
汉华说:“有可能!”
月钗不放心,她说,我还是去各家瞧瞧吧!看有没有没出来的。师范有些担忧月钗的身体,劝道,水太凉,你别去,叫汉华和月兰他俩个去看看!
月钗心中思忖:不管怎么说,我是一名教师,为人师表呢,最起码的社会责任感得有,在洪灾来临之际,绝不能仅考虑个人安危,不把群众的事儿放在心上,“向雷锋同志学习”,不能光喊口号!内心自我完善的同时,也要物化到他人它物上去。就说:
“还是让我去吧!他们俩还小。”
没等师范接话,汉华便开口说:“我有办法!大姐,恁等一会儿。”说着,他从条案上跳下来,蹚水快步走到堂屋和灶屋中间的夹道里,拆掉用马车轮胎改造成的用来母鸡产蛋的窝,按了按,气还饱着;他又拿来扣在麦缸上的木盆,往轮胎上一蹾,推到大床前,兴奋地说:“大姐,来!坐到木盆里,我推着你!”
月钗咯咯地笑出声来:“这样可以吗,汉华?”
“拭拭看!”汉华又拿个小马扎放到木盆里。
月钗抓紧汉华的肩头,小心翼翼地坐进木盆里。汉华扶持着木盆绕丝瓜棚走了一圈问:“没问题吧?大姐!”
月钗还是有害怕,嘴里却说着:“可以!可以!出发!”
老李喊:“拿着手电筒!”
街筒子里的水流得很急,像一条奔涌的河流。汉华推着月钗走过去的时候,已不需要弯腰,因为洪水已深到了他的臀部。一片泽国的村庄给了汉华新鲜刺激的感觉,他显得有点异常的亢奋,推着月钗在街上走起了曲折的S路线。
月钗坐在木盆里,由西向东漂流过来,看到街道两旁的小院里都有忙乱的声音,内心稍显安定。月钗又扭头问汉华,汉华,咱到罗王庄看看吧?反正也不远!汉华说我听恁的。
汉华推着月钗走到罗骡子家小院时,天也就麻麻亮了。她见宋万昌的闺女苗苗和她妈正抬着一个板箱从堂屋里出来,月钗就喊:
“苗苗!”
苗苗回首一瞥,将板箱放在凳子上,涉水疾步赶过来:
“王老师!”苗苗忧郁的脸上挂满了亮晶晶的汗珠。
月钗问:“苗苗,屋里没挪出来的东西还多吗?”
“快完嘞。”
“不是当急用的东西就不要搬啦,屋里已进这么多水了,当心房子倒塌,人身安全最要紧!”
“我知道嘞,不再搬啦!王老师。”苗苗说话时,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月钗和汉华离开罗骡子家不远,听见罗骡子破着嗓子在骂:“给猪一样,光知道吃,灶屋倒了砸死你!”
月钗让汉华又折返回来,说罗骡子:“骡子叔!咋又使小性儿!大早上就发脾气!”
罗骡子转过他那网满褶皱的脸,指着灶屋门口说:“王老师恁看看,这啥瞎子气不坏眼!水都进屋了,还在那不紧不慢地吃,饿死鬼托生的!”
苗苗靠着当院里的一颗枣树,勾着头擦眼泪。
月钗喊:“婶子,别在灶屋里嘞,很危险,快出来!”
灶屋里没有反应,月钗就着慌地说:“汉华,你去看看!”
汉华到灶屋门口一看,见罗骡子他老婆,泪巴巴地站在锅台前,撅着嘴生闷气。汉华说:
“婶子,快出来,这坯墙搁不住水泡,别塌了。”
“别管我!砸死不受气嘞!”罗骡子他老婆在赌气,说着就嘤嘤地哭出了声。
罗骡子愤愤地咒骂着:“死!除了死,看你还有啥能耐!一个娃子都看不住,给弄丢了!”
汉华一听,恼火了,他从灶屋里蹿出来,怒怼罗骡子:“恁咋净说不讲理的话,婶子是故意把孩子弄丢里吗?她比恁心里还难受。到啥节骨眼上了,还搁这儿扒旧帐。啥人!”
苗苗噙着眼泪蹚过来,她哽咽着埋怨说:“娘,恁能不能不怄气嘞,都啥时候嘞!”
汉华也转身走进灶屋,和苗苗俩人强行把她娘架了出来。庆幸,刚跨出灶屋门槛,房子便轰然倒塌,一柱灰尘腾空飞起,击溅的水浪澎得月钗一身通湿,还险些将她坐下的木盆掀翻。
月钗惊悚地说:“幸亏灶屋低,好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