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至今让人想起来仍然回味无穷的2027年的冬日下午,四十五周岁的秦周先生身着一袭专门由年轻女助理可人女士定制的酱紫色西装,步伐稳健地踏上了光彩熠熠的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台。这一刻,秦周分明感觉到,全球所有人,甚至所有生灵、动物乃至植物的目光都哗啦啦瞬间向他聚焦过来,他感觉到身体某个地方开始灼热,顷刻间滋滋啦啦地燃烧起来......荣耀、成功、骄傲、满足、幸福、优越、欣悦等情绪像绚烂的花朵一样交相在他脸上无法抑制地显露着。尽管他提前无数次预演自己在获奖时一定克制住激动情绪,保持、或者说发明一种可怜惯了的人在巨大荣誉面前的克制、冷静、优雅、得体、落落大方和彬彬有礼......为此他没少熬夜,面对着墙壁、镜子甚至马桶一遍遍地练习,直到他相信自己已经能够在诺贝尔的获奖现场把握住自己,才停止下来。而今,当他从面前这位生发着白胡须、眼角还有新鲜黄软眼眵、佝偻着身体要不是一身好衣服几乎就要顷刻之间死过去的看上去行将就木的瑞典老国王手中接过那座沉甸甸的金质奖章及那份象征着文学至高荣誉的证书时,心中竟像山洪爆发一样,那些该死的悲苦的被文学奴役着夜以继日、吃不好睡不好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写作往事,顷刻间像喜马拉雅山一样向他迎面袭来......使他激动得眼泪横流,拿着话筒竟啜泣起来,任凭现场好心的人们一次又一次地鼓掌加油,也无法稳定情绪和说出话来。
领罢奖,还没有喘过气来,秦周便被一股国际惯例下的虚伪风潮裹挟住,先后被被美国、意大利、德国、日本、韩国、俄罗斯、法国等十几个国家争相邀请,开启了一场环绕全球的既激动人心又疲于奔命的文学盛宴。此时此刻,他不再是若干年前那个到哪里都遭遇冷眼与嘲讽的文学新人,现在的他,每到一处,鲜花、掌声、赞誉及吹捧接送尽皆如影随形,宛若自己的衣装、行李与气流一样的。他仿佛真就在一夜间、或者说一瞬间,成了连接不同文明的桥梁,成了这个世界不同人种、不同文化、不同信仰之间的不可或缺的纽带,不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举起双手一边鼓掌,一边疯狂地张大嘴露出满嘴黄牙向身边众人聒噪:呶,你们看呀,这个人就是新的诺贝尔文学家的获得者呀,他的小说写的太精彩了,不信你们就去买一本来看......操,我敢说地球上不会再有比他更伟大的作家了!
他暗暗地奇怪着:一夜之间,全世界的人,成年人,事业有成的人,流浪汉,大人小孩乃至跳广场舞的老太太们......怎么就似乎全部认识自己了呢?!难道就因为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吗?!因为一个奖项,一个下层社会的人突然被拉到上层社会备受瞩目,而获奖者今天的实力比昨天更未进步多少——这世间没有比这更为荒诞的事情了!
当他来到作为这趟旅程的最后一站——法国,面对着世界文学大国浪漫的巴黎,走在塞纳河畔,望着夕阳下熠熠生辉的埃菲尔铁塔,自从获奖以来,短短数月,他的现金收入、社会地位以及国际影响力,竟比过去四十多年的总和还要多得多,这份突如其来的巨变让他既感欣慰又觉沉重,欣慰于自己的努力终于得到了世界的认可,沉重则是因为他开始意识到如何在名利场中保持初心,如何在文学的道路上负重前行,成为了一个更为艰巨的新的挑战......他在感慨万千的同时,一下子又醒悟过来......瞬间理解了历届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在国内遭遇詈骂与污蔑的复杂心境。他也更知道,自己就是下一个在舆论漩涡里和网络风口浪尖上行走的人。从2月4号下午直至2月10号,他的日程被安排得满满当当,几乎每天都在法国各大高等学府的讲台上花马吊嘴地演讲。在这光鲜亮丽的背后,是秦周无数个不眠之夜的默默付出,为了准备这些演讲,他夜以继日地沉浸在书海中,反复推敲每一个词句,力求将最完美的自己呈现给每一位听众。他的行程紧锣密鼓如同被时间的钢鞭驱打着,连续几晚,他只能在颠簸的旅途中强作安眠。然而这种忙忙碌碌而又带给秦周空前欣悦与精神满足的行程,在2028年2月5日晚上被人硬生生地从中打乱了......
这天晚上,秦周在助理可人与礼仪小姐的的引领下,缓缓步入巴黎丽兹大酒店那金碧辉煌的大厅。这里早已被布置成了一片艺术的海洋,专为迎接他而设立的“国际文学艺术交流暨巴黎文艺盛典晚会”正在这里隆重举行。大厅内,璀璨的水晶吊灯如同星辰般点缀着夜空,与窗外巴黎的夜景交相辉映,营造出一种梦幻而又神秘的氛围。墙上挂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杰作,每一件作品都在现身说法地诉说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凄婉与美好。舞台之上,一支阵容庞大、穿戴整齐的交响乐团正襟危坐,他们手中的乐器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正像模像样地演绎着肖邦那流传千古的名曲《降E大调夜曲》。音符跳跃,旋律悠扬,时而如潺潺流水,轻柔细腻;时而如狂风骤雨,激情澎湃。乐声在空气中缓缓流淌,与四周的辉煌景致相得益彰。空气中则恰如其分地弥漫着一种淡淡的香氛,与悠扬的古典音乐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愉悦感。舞台之下身着各色晚礼服的名流小姐们宛如一朵朵盛开的香味极具侵略性的花朵,她们或优雅地手提精致的名贵香包,或轻挽着精致的裙摆,步履轻盈,谈笑风生,在人群中穿梭自如,散发着迷人的魅力。而那些穿着笔挺燕尾服的各行各业的大咖及贵公子们,则如同出席盛宴的贵族,他们或是低头私语,或是在人群中寻找着熟悉的面孔,每一个动作都透露着从容与自信。他们的身影在秦周的眼前快速掠过,就像过龙灯一般,绚烂而短暂......
然而,作为这场晚会真正的主角——或者说名义上的主角——秦周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虽也身着定制的礼服,但脸上那份略显紧张与不安的神情却难以掩饰。尽管,经过近几个月的历练,他在形式上似乎已经娴熟于这种场合上的迎来送往和客气寒暄,但一旦与某个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在上层社会里常年游刃有余的人物面对面,不管是他的常年在中国农村孕育出的忧郁及自卑的气质,还是他蹩脚的法语与英语的发音,都无一例外地使他常常陷入一种难堪境地当中,恨不得随时抽身离去。那种想走又不能走,要留又不好留的两难处境,使他极其痛苦与伤感,好几次都不得不待在一个相对灯光没有那么明亮的角落里,发痴与卖呆。
也是在这个晚会上,秦周遇到了一位对他今后来说相对比较重要的人、一位故人、曾经的高中同学、现今在法国画家圈里混得风生水起的华裔画家——四十二岁的何晓莉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