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周问了好，何晓莉本想假装不认识秦周，但稍一思忖，整个晚会都是打着欢迎秦周的旗号，自己这时要假装不认识这位晚会的第一贵客，显得实在虚伪得说不过去，便只好也笑着问了一句“你好”，这句问好里，显然意味极为深长。

秦周站在何晓莉面前，开始细细打量面前这位在异国他乡颠沛流离的中年女画家。秦周发现眼前的何晓莉较之二十年前，身材明显地臃肿，二十年前尽管她有段时间也有些发福，屁股上的肉将牛仔裤撑得浑圆饱满，但这两者明显不可同日而语。少女的她再胖，也适用于一些美好的让人充满遐想的词，四十岁的她，却只能配得上一些干巴巴的毫不生动的陈词。她的眼角尽管涂了很厚的粉，但皱纹呼之欲出，似乎一条条雨后被人踩烂在路边的蚯蚓。她的头发尽管染得黑黄相间，但那种属于中年女士的毛发暗淡与干燥，一点也不能被掩盖过去......他很像说一些专门用来夸赞美女的词汇，但此刻面对着她，他却一个词也形容不出来，甚至连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这样的烂调也不合时宜地卡在他的喉咙里，丝毫也说不出来。

何晓莉被他瞅得有些不自在，干咳一些，说：“看够了没有？您是在欣赏风景，还是在挑毛病呢？！”

秦周不搭腔，只弯腰往何晓莉的杯子里添了一些红酒，然后坐了下来。

此刻的何晓莉一点不为自己过往的行为感到难堪，相反理直气壮，声音也难掩尖酸刻薄，说：“让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国际大作家给我斟酒，我这面子也太大了，接下来，我会不会因此被爱管闲事的网民们骂？！”

秦周立刻回了一句：“您大不了再跑一回，地球小了法国小了，还有外星外太空嘛！”

“吆，”何晓莉左右扭拧着嘴唇说，“二十多年了，你的儿子都好几岁了，你还没忘记那一趟子陈年旧事啊？！”

“伤害人的人从来都健忘，这是人类几千年亘古不变的规律。”

“你也不能怪我，06年我们在一起画画，多少个晚上你折腾得我睡不好觉，临专业考试你晚上也不放过我......最后你考上美院，我名落孙山。你这人永远只为自己考虑，不管他人死活。想必，您的妻子和你在一起生活，也很累吧？没少唠叨和抱怨您吧？近期您也获了这国际大奖了，名头如日中天，您可有甩开那包袱的计划？！”

秦周没说几句话，便照旧被何晓莉在语言上占尽了先机，他长出一口气，端起酒杯躺在沙发里抿红酒。

何晓莉还是没打算放过他，继续挖苦：“这晚会可是为了欢迎你专门筹备的，虽说这些世界名流在这种酒店夜夜笙歌浪舞，欢迎你也极可能只是一个借口，但这个面子你得给，你怎么能坐在这样不显眼的地方呢？你得去坐在舞台中间，然后举起双手，向舞台下的人们喊一千遍，‘我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秦周！我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秦周......’直到嗓子喊哑。要不，既辜负他们，你自己也亏得慌，你说你一不会唱歌，二也不会跳舞，一个主角净在这里当陪衬......还来和跑堂的抢饭碗呢！”

秦周被何晓莉气得够呛，冷静了好一阵，才回嘴：“怪不得你这些年一直在画画到现今也没什么名气，原来您净在这损人了......有这功夫您画几张画多好！”

何晓莉一点也不让步，继续怼：“起码我还在画画，不像您当年考上西安美院要立誓成为大油画家的人，怎么就去写小说了呢？真疯啦？！”

秦周：“谁告诉你我没再画画的？我只是多干了一样而已，本行我从来没丢好不好？！”

............

他俩这样火憋憋地说了一阵，终于消停下来，互相望着，眼泪也在两个人的眼眶里打转......好一阵子后，何晓莉又开始问话。

“08年在环州广场，当时你明明看见我了，怎么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走了？你真就那么绝情那么怨怪我么？！”

秦周：“当时你大着肚子，你怀着别人孩子......我不知道面对面该说些什么......最主要的，我怕影响你的情绪，万一因我影响你的胎儿，我岂不是更加罪大恶极？！”

“算你还有点良知！”晓莉总结着说。

秦周喝了一口红酒，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他实在想不明白，明明当初不辞而别的人是对方，道理明明在自己这一方，为什么一张嘴，亏理的却是自己呢？而且，生活中往往也是这样，就算自己占了天大的理，在明明理亏的女人们面前却从未占到语言上的便宜......女人天生就是这样来折磨男人的么？！但很快他又释然了，他在心里暗暗地劝自己说：不管怎么样，你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你得到了比她比她们比他们多得多的东西，那么挨一点骂受一点挤兑就不应该吗？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这里得到了那里就得失去，怎么可能所有的好处都让某个人全占了呢？！

想到这里，他果真站起来，向何晓莉要了联系方式后，大步流星地向法国的一位方才还向他颔首致意的政要走了过去。半小时后，他离开政要，去了厕所。

进入厕所，秦周并未发现有什么异样，他照旧小便，洗手，准备离开，也就在他刚把洗过的手递在烘干机底下的时候，他感觉身后有人在悄悄靠近。但他还是没有多想，他以为在这样的地方，没人敢行凶作恶的。但不曾料到这时候他的头顶明显地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然后自己头顶发出一声闷响，能感觉到自己整个儿向后面倒下去，那一刹那间，他生怕地上的污渍染脏自己的衣服......之后，便感觉到自己躺在了软绵绵的什么地方，很想爬起来，但全身都由不了自己，困乏、疲软、无力。他好像听到自己那时竟叹了一口气，似乎还说：刚拿到诺贝尔文学奖，还没来得及享受一番，就这样了吗？这多遗憾呀！早知今日，当初我就不争不抢，也不夜以继日写作追求什么诺贝尔文学奖了......平安、幸福、快乐，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