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怎么才到?县尉大人来了好几趟了!”
一只脚刚跨进县衙牢狱的大门,一名狱卒便迎上前,急急说道。
李炭怔了怔,有点不相信:“你说,杨县尉他,找我?”
“呵,谁还骗你不成!”那狱卒撇撇嘴,“他一大早就来过了,看样子是有要紧的事。”
要紧的事?李炭心中纳罕:这不年不节,破天荒的,杨县尉找他什么事?
该不会是因为这几日告假,没来值夜,就有人闲得鸟疼,背后多嘴,惹得这位大人不高兴了吧。
可这种事,芝麻粒大小。
他,一个衙门里根本不入流的小打杂的,可有可无。何德何能,啥时轮得着县尉大人亲自过问?
李炭迟疑片刻,还是转回身,小跑着朝县衙大堂走去。很快穿过小花园,沿着长廊,来到偏厅。
此刻,登州府蓬莱县县尉杨判正坐在桌前,凝目看着案头的一份信札。
“杨大人,您找我?”李炭站在门口,轻轻扣了扣门环。
“噢,是李炭啊。进来,快进来!”杨判闻声,一下抬起头,眼角带着笑意。
李炭吓了一大跳。
这杨县尉,外号人称“铁面阎罗”,整天板着一张面饼似的大黑脸,像是每个人都欠了他几万贯钱。
私底下,衙门里的人都说,县尉大人可能生来就不会笑。
杨县尉会不会笑,李炭拿不准。反正在衙门里,他是从未见过这位大老爷的笑脸。
今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杨县尉居然笑了,还是冲着李炭这样一个跟蝼蚁差不多的小喽啰笑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李炭心里有些不安。他轻手轻脚走入房中,立在桌前默不作声,大气也不敢多出。对他来说,县尉可是个大官。
“李炭啊,来,来,坐,快坐!”
杨判起身,从桌子后面走出来,用手一指旁边的木凳。
“是,是……大人……”
李炭受宠若惊,腿都有点发软了。他脚步挪了挪,还是只敢将半个身子偎坐在凳子边沿。
“李炭啊,你是哪里人氏?”杨判坐在对面,笑吟吟的。
“回禀大人,小的不,不知道……”李炭脸一红,结结巴巴地答道。
“不知道?”杨判眉毛一跳。
“是……大人。”李炭面露囧色,“听,听我娘说,是在很远很远的一个岛上,一个小村子……什么岛、什么村,我娘她没说。”
“噢,”杨判点点头,“那,你爹呢?”
“我爹?”李炭眼神一黯,“我,我娘说,我爹早死了……那,那人不是我亲爹……”
长这么大,李炭从未见过自己亲爹的面,更不知道亲爹在何方,姓甚名谁。
问娘,娘只是说爹爹在他出生之前就没了。别的,再多一句,娘也不肯说。说着说着,娘会咬住牙,忍不住泪流满面,眼里却满是惊惧之色。
李炭很小就知道,那个教书先生不是自己亲爹,尽管他对李炭很好,李炭也喊作他“爹爹”。
“你外公家姓张,你娘的闺名叫青梅,是不是?”杨判又问。
“嗯,是。”
李炭点头,心中愈发惊奇:娘的名字,杨县尉怎么会知道?
“你是熙宁二年三月初八生人,今年十七,属猪,是也不是?”
“是……大人,您……”
难不成杨县尉要给自己找个婆娘?李炭站起来,两眼盯住杨判,一头雾水。
“你身上是不是有一块玉佩?”杨判却不理会,一抬手,按在李炭肩上。
“是,大人。”李炭坐回去,一只手从胸口探入,把那块玉佩拽了出来。
杨判弯腰,把玉佩托在掌间,不住摩挲着,瞧得甚是仔细。
长圆形,晶莹剔透,闪着温润暖意。正面一头小猪,憨态可亲;反面刻了几个小字,几不可辨。
“嗯,嗯……看来不错了……”过了好大一阵,杨判松开手,捻着长须,连连点头。
“大人,您这是……”李炭收起玉佩,一脸不解。
“李炭,把你身上的衣裳脱下来!”杨判搓着手,面现喜色。
这是要干什么?难道杨县尉,也好那一口?!
李炭浑身一哆嗦,抬眼看看杨判五大三粗、状若黑熊的大身板,心里一紧,身子动了动,两手抓紧了衣领。
“脱呀!”杨判喊了一声,却又呲牙一笑,“别怕,你放心,我就是瞧两眼。”
李炭心里直发毛,却不敢违拗,无奈站起身,很不情愿地把衣裳脱了下来。
“哗啦”一声,一个近乎赤裸的年轻身体呈现在杨判面前。光洁的古铜色皮肤,宽肩厚胸,一身肌肉结实得如铁打钢铸。
杨判双眼放光,满意地点着头,口中啧啧有声:“嗯,不错,不错!……”
娘的,这下完了。李炭把眼一闭,一阵绝望。
“……嗯,好了。……转过去,转过去!……”
这是在挑牲口么?李炭睁开眼,有些气恼地看向杨判。可杨判的脸上,却分明看不出半分淫邪之意。
这县尉大老爷,真的是失心疯了。李炭慢吞吞转过身,赌气似的将脊背对向杨判。
杨判的眼睛直了。
只见李炭的后背、腰间,歪歪斜斜,大大小小,蚯蚓一样,爬满了十几道疤痕。肩上,一个“十”字,清晰可认。
乍一看去,像被一个发了疯癫的人,用烧红的铁条乱七八糟烫过一遍。
李炭早就知道自己背上有吓人的伤痕,却不清楚是怎么来的。
很小的时候,他曾问过娘亲。可每回娘都抚摸着他的背,泪流不止,哽咽着絮絮低语:“都是娘的错,娘的错……作孽啊……”
杨判细细打量一番,终于深深出了一口长气,说道:“好了,穿上吧。”
李炭一听,立马像遇了大赦,忙不迭拿过衣裳,三下两下穿好,心里却止不住犯嘀咕:直娘贼,吃饱了撑的吧,没事干,拿小爷当猴消遣啊。
“这回错不了了,你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人。”杨判看着李炭,很确信地说道。
“杨县尉,您,您说什么?”李炭讶然。
“呃,有人托我找个人,看来就是你不错了。”杨判说,“……那人说是你的亲戚,想接你回去。”
我的亲戚?接我回去?李炭挠挠前额,满腹狐疑。
他自小就跟着娘亲,和继父三人相依为命。娘亲和继父相继去世后,他在这世上,便再没有别的亲人了。爹爹当然算一个,可是他已不在人世了。
“杨县尉,小人……”
没等李炭把话说完,杨判就不耐烦地摆摆手:“好了,你先回去吧。我跟人家回复一声,到时会再找你。”
李炭有点发蒙。他偷眼看看杨判的脸色,张张嘴,还是没敢多问,掉头走了出来。
早秋的日头照在身上,暖暖的。
李炭站在院子里,望着墙外白杨树上那一个高高的鸟窝,发了半天呆。
这个杨县尉,没头没脑的,当头就是一杠子,到底要做甚?是谁要找我?要去哪里?
一整天,李炭都在想着这事。好不容易熬到日落,要赶着去给阮大抓药,他才暂时放下,不再去想它。
阮大是继父生前唯一的好友,在县衙做了快半辈子狱卒了。
继父临终前将李炭托付给阮大。那以后,李炭就跟着阮大在县衙大牢内跑跑腿,打打杂,讨口饭吃。
阮大身子骨一直不硬实,才五十几岁,头发已白了大半。今年入秋来,更是大病小病不断,害得李炭隔三岔五就要去一趟药铺。
从药铺出来,天色已经暗了。
李炭提着几包药,匆匆忙忙往回赶。直到望见那座熟悉的小小院落、黑灰的土墙,他才慢下来。
忽然,眼前一闪,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紧接着,一个人影从里面挤了出来。
李炭吃了一惊。
自打他和阮大搬进这个院子,好几年了,除了大夫,平日里还从未有外人来过。
难道是有人知道阮大病重了,特意来看看?
可阮大向来孤身一人,李炭从未听他说起有什么至亲好友,以前也未曾有人来探望过他。
那今日来的是什么人,又为何事?
正想着,黑影已到了近前。来人走得着急,猛然瞧见李炭,似是有些慌张,把头一低,使劲埋了下去。
还没等李炭开口相问,那人已逃一样从身边一闪而过,转眼拐入巷口。
李炭望着那个一身青衣的瘦长身影消失在街巷深处,再也找寻不见,眼皮没来由地跳了几下。
该不会是个贼吧?
可这家里除了一老一小、两个男人,还有啥值钱东西,能让贼费心惦记?
李炭抬手摸摸胸口,叹口气,紧走几步,跃上台阶,上前轻轻推开了虚掩的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