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律气体状，先笼罩地面，再四周延伸，飘过瓷砖，爬上茶几，一部分撞击沙发发散，一部分进入贾佰身体。
他侧身摊在沙发上，一只手臂压在身下，手腕手掌伸出沙发，另一只手臂垂吊沙发边缘，最长的中指几乎触碰到地面。
他微微张开眼睛，眼前模糊一团白色的东西，挡住他所有的视线。
那团东西在持续蔓延，雾化。中间白色部分不断地补充加强，而外围却逐渐纤薄至消失。
太困了。
他闭上眼睛。
白色又来了。
好奇让他再次张开眼睛。
没有白色东西。
只有音箱头顶那圈白光。
他的微笑都还没完，又睡着了。
睡眠需要他的大脑不去寻根究底，而是随机抓住细枝末节。
“挺好听的…”
他听不清楚自己是嘴巴讲，还是脑子过的。
音乐叫他如同睡在摇篮里，促使他潜意识里依旧担忧自己睡着后会不会不醒过来。
身体没有力气，大脑异常活跃。
“这是什么？”
终于，贾佰用尽所有能积攒的力气，模模糊糊地张口问一句。
“勃拉姆斯，“德意志安魂曲”。“
回答的时候，音乐自动暂停。
“我听过吗？”贾佰把话接上了。
半睡半醒间，不动脑子说的话，得到了对方回复。
这让他一下子没有了思想负担，增加了交流欲望。
另外，沙发皮不知是什么材质，闻起来不刺鼻，脸贴着也好舒服。
“听过。每天早晨11点开始。”
贾佰听到了，每个字听着越来越重越来越长。
然后，音乐又起波浪旋律，卷得他睡死过去。
贾佰睁开眼睛。
“富婆重金求精，单身小伙赴宴，被救护车抬出时，下半身竟动弹不得，究竟发生了什么…“
贾佰手心托着手机，瞅着屏幕那一条装不下的标题加三围丰腴女性的图片，疲惫，无奈，叹气都不敢发出声音，只希望一切都是一场梦。
新信息跳出来，联系人是“难产24小时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也绝对正确的母亲“。
“年轻男子寂寞难耐借酒消愁，夜尿频多一脚踩空香消玉殒，警惕新时期的独身危害！”
占据半版屏幕的粗体红色标题，叫贾佰的心瞬间一秒跳三下。
不是梦！
他没动，额头没抬，只是眼神朝斜对面瞟一眼。
他跟妈妈此时共处一室。
她太忙了，忙到只能在同一屋檐下群发信息给后代。
据他调查，家里二十岁以上的单身表堂亲戚，不论男女，都被他妈拉到一个群，几乎每天发送此类恐吓标题。
“为什么他们不反抗？”（意念中的贾佰内心呼号）
“为什么你不反抗？”（意念中来自单身亲戚们的反驳）
“我要是反抗我妈，我还是人吗？“（意念中的贾佰心虚地低下了头）
妈妈靠在贴着窗口的小沙发上，舒展姿势，专心致志，手机摆在脸的正中间，一只手举着，只靠另一只手的一只食指操作所有。
“看什么？”
妈妈视线根本没有从手机屏幕上挪过，只靠着母子之间天然伟大纽带，感受到儿子贾佰的目光：
“看了吗？”
“哦…还没来得及看。”
贾佰用这种迂回表达方式，不但表达自己绝对不看的决心，同时兼顾对妈妈的尊重与顺从。“
“你小表弟要结婚了。”妈妈漫不经心，飞快刷着手机。
“他不才19吗？”
小表弟叫路子涵，刚好比自己小十岁，所以贾佰一减年龄，飞快惊讶起来。
“不读书，没工作，能干嘛？”
妈妈说这话的时候还很冷淡，说完之后两三秒，突然用“哼哼”与“嘿嘿“之间的一个发音，被点了笑穴一样，自顾自笑了好久。
贾佰分不清楚，她是抓到了方才她那句无意的话里的黄色笑点，还是因为刚好看到了手机上某个搞笑东西，还是两者都有，才笑得这般意味不明，还没得停。
给予生命与养育的母亲，其实最难琢磨。
“今天到医院待产。”
妈妈漫不经心地一提。
“谁？”
贾佰问了才发现自己没有全神贯注地听妈妈讲话，导致前后信息遗漏，赶紧补了个新问题：
“那个女孩子多大了？“
“十八…十九…二十？”
妈妈完全不确定。
“幸亏成年了。”
贾佰偷偷捏把冷汗。
“年轻人没有经验嘛！吃吃喝喝吃吃喝喝地搞了半年多，小姑娘还不知道自己怀孕了，你表弟也没看出来…八个多月了，两个瞎了眼的！反正先生，再摆酒，再登记，再拍婚纱照。“
贾佰听神奇故事一样，张着嘴巴，好不容易出来了一句不那么重要的：
“就是，未婚先孕吗？“
果然，妈妈直接忽略了他这个无聊问题。
贾佰努力记起路子涵的模样，才发现已经起码四年没见过他了，只有一个模糊的他突然内急对着树丛解决的金发后脑勺扎着小辫子的以及瘦瘦的白T恤背影。
“你要是知道你表弟去哪里了，马上联系我！”
妈妈终于放下手机，恶狠狠瞪了贾佰一眼，好像他知道表弟在哪里一样。
“他离家出走吗？！”
贾佰大声惊叹，然后羡慕，反思为什么连这种念头都从未在脑子里产生过。
有些事情，过了年龄，就不是那回事了。
例如十九岁不回家算离家出走，二十九岁不回家算…什么都不算。
“那小孩怎么办？”
“你六姨在医院。”
“她们俩很熟吗？”
大概是问题过于傻白甜，妈妈没有理他，只是闭上眼睛，好让疲惫的双眼休养。
她穿一套粉色运动服，头发自然全黑，皮肤白。其他的跟普通的五十来岁的女性没有太多差别。
没过多久，突然，妈妈睁开眼，眼里都是泪。
“你怎么了？“贾佰吓一跳，小心翼翼地问。
妈妈打个呵欠，泪水从眼角滑下：
“你少玩手机。”
妈妈睁大眼睛，泪汪汪，然后又举起手机到面部中央，另一只手食指开始点屏幕。
贾佰愈发佩服母亲：都这样了还要玩手机，还叫他别玩手机…在她都这样了还要玩手机的时候！
“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来了来了，之前的铺垫，都是为了这句话的开场。
“没有。“
“那你搬家干嘛？“
“我换工作了，搬家近一点。“
“你初中还挺受欢迎的。”
“啊？”
妈妈猛然转话题，措手不及。
“有个女孩子老打电话给你。”
“谁？”
“早知如此，唉！”
“你那时没跟我说啊…“
“那会儿不是耽误学习吗？”
没有逻辑的人总能自洽，贾佰不再回应。
“你怎么老是睡觉？“
“啊？“
“我跟你说话，你也能睡着，我是你妈，我无所谓，别人不行…”
一大串一大串冲击而来。
贾佰一头懵。
“噔！
鸡头斩断。
“噔噔！“
鸡脖子变三截。
“噔噔噔！“
鸡胸肉工整地解体。
烧腊店外面排长队。
队伍外面，站着甄奇跟武雁。
“你说带我来看分尸…“
甄奇叹一口长气。她知道答案，但还是奢望惊喜。
“你仔细听，这比交响乐还要动听的节奏。“
武雁紧闭双眼，陶醉地全身心体会。
晚上买菜高峰期，三个烧腊档口都忙得停不下来。
“分尸”声此起彼伏。
‘你知道我最喜欢听的是什么吗？“
武雁目光闪亮，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的。
“你最喜欢听的是什么？”甄奇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答案都是一样，所以干脆直接重复问题。
两人都背着双肩包，下班状态。
“鸡皮斩不断的时候，刀口下落就没那么清脆，像体重很轻的小朋友在雨天摔跤那个瞬间的”滋溜“般润滑。我想，造成这种听觉差异的主要原因，一是鸡的皮脂，二是鸡的油脂。“
武雁说话口吻，就像生物老师给学生解释光合作用，充满阳光与生命力。
甄奇跟武雁都是二十八九的高个子靓丽女生。甄奇鹅蛋脸健身宽肩，武雁天生骨架小比瘦子还小一号。
甄奇回想起她跟武雁初入职时的情形：
新入员工一共八人，四男四女，不知为什么，其他六人经常合体聚会玩耍，而她跟武雁却理由未明地被大集体自动排出。
她倒不介意，因为那六人都格外活泼，让她倍感压力。
而武雁活在自己节奏里，不在乎他人看法想法，不记仇不评价，相处起来很自在。
武雁一直买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例如瓶塞取不出来的酒瓶。
然后她善于结合天地万物，例如持续摇晃内有瓶塞的酒瓶，就仿佛听见海浪击打礁石那一刻的声响。
一开始，很惊喜。
再后来，很惊悚。
到现在，习惯了。
昨天，附近某处地方，发生了分尸案件。
今天，她就带着甄奇跑来菜市场烧腊档，感受分尸过程。
甄奇隐约感觉，武雁近一个星期的行为过于频密，情绪也过于高涨了。
前天发工资，昨天武雁告诉她：
“我买了个好东西，可以追查凶手。“
“什么东西？“
“变态杀人狂用过的音箱！”
甄奇每一个字都听得明白，但没一个字听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