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小时前。
一张表格推上来。
标题是“房东租户适配度调查”。
打印纸是反诈骗反邪教宣传常用的那种不那么鲜艳可爱但足够显眼的深粉色。
中介黑黑瘦瘦的,头顶扎个小辫子,两边头发剃成板寸。白衬衫黑西裤,皮带扣银光闪闪,中间图案有点像狮子,又有点像火龙果。
“这是什么?“
贾佰站在前台,看着表格,疑惑“适配度”这个词是不是过于暧昧。
他偷偷瞟一眼旁边名片架子上的抬头,确认这里是“租赁中介“而不是”婚介公司“。
“我们把租客情况提交给房东,房东看完后觉得你很适合,要求你填一张表,如果没有别的问题,你就可以直接入住了。“
中介流利地解释,嘴部肌肉都有记忆般地毫无阻滞地一张一合。
没有别的客人。中介身后,有扇隔层玻璃,玻璃后面,摆了不少电脑,有两三个工作人员在后面忙碌。
门外两边玻璃,一边租房广告,一边售房广告。
租房广告比售房广告明显少很多。
店铺小小一间,贾佰只要往后退一步,就可以直接出门口。
“现在都这样了吗?“
贾佰还是很介意”适配度“这个不常用词,鼓起勇气,问了这个估计也没有什么用的问题。
“你想租的这个小区,房源紧张,房子放出来的很少,要的人又很多。这样一来,供求不均衡,主动权自然全倾斜到了房东这一边。“
中介神情大方自信,阐述理论时快而无卡,还源源不绝:
“你早一点,晚一点,都好一点!”
“房东这个要求,我们也很无奈。”
“主要是有些租客也不怎么文明。”
“哦。”
贾佰在口才好会表达的人面前,如同面对用杆秤卖菜的老人家,不好意思质疑。
他想直接说一句“那我先填表吧”,但又不确认对方说完了没有,就等在那里。
就这样三秒过去。
这边,中介因为贾佰不说话,反倒被激发起了额外的解释欲:
“不过也不是所有房东都这样,二手房东肯定不会搞这些,业主才会这么认真对自己的资产,所以也是件好事。你看啊,这些信息呢,你也不用担心会泄露,普普通通的好人,赤条条的站在正午阳光下,谁也不会多看你一眼…你这些林林总总习性爱好,对谁都没有价值,房东只想确认你不会糟蹋房子,又不是坐地涨价!你呢,也没必要不自在,是吧?”
“嗯嗯。“贾佰立刻真诚地点头,觉得自己麻烦对方说那么多怪不好意思的。
“你看,你昨天下午才来问,房东昨晚就过来放房子,缘分,缘分,真是缘分。位置好价格适中,好几个租客,我只通知了你…我也要看人的,双方都满意,我这第三方也满意…你刚毕业吗?”
“我工作。”
“你看起来好年轻啊!”中介客套夸张,但又不过头,叫人看不出是虚伪还是真心。
“没有没有。”贾佰低头应着。
这时,中介手机来了信息。
“那你坐在那里填一下,我回一下客户。“
中介扫一眼手机,然后微笑着抬手指指右边。
一张黑色单人沙发,一张白色茶几,上面摆了好几只圆珠笔。
贾佰赶紧过去,坐下,松口气。
沙发在泄气,贾佰安心地等到沙发被挤压到不再变形,才轻轻将背包放在地上,尽可能不发出吱嘎摩擦声。
他抓起一只圆珠笔,拇指一按,笔芯跳出来。他又一按,笔芯缩进去。
不知为什么,他有些分心。
左边,中介坐在前台后面,在电脑屏幕前查信息。
右边,门外灯光很亮,但灯光之外,天已经全黑,晚上七八点,来往的人并不多。
这间店铺在街道边,能看到红绿灯。
红灯转绿灯。
贾佰回过神,低头,读表。
表格标题下方,有一行字,那行字下面有大约两行空间作答。
“喜欢的音乐。”
贾佰莫名其妙,也很无奈,想了几秒,才开始在这行字下面作答。
门外走过一人,没有停留。
18小时前。
自助餐厅门口,取托盘,放碟子,扣碗饭,伸勺子,流水线一样朝里一个个挪位。
方原付完款,往餐厅座位扫一眼,迅速定点。
不远窗口位置,是贾佰的后脑勺。
“你这么早下来了?”方原坐在贾佰对面。
“嗯。”
方原是唯一一个贾佰可以安心冷淡对待的同龄人。
“你吃鱼啊!”
方原看一眼贾佰的餐盘:一条蒸鱼,一个荷包蛋,几条菜心。
“嗯。DHA。“
“什么A?”
“DHA。”
“什么A?“
“脂肪酸。“
“干嘛的?“
“补脑。“
“你信?“
“不信。“
方原没认真听,将小炸鸡腿塞进嘴巴里,对话自然结束。
方原跟贾佰风格气质完全不同。
贾佰还是学生模样,白净清瘦,穿浅色卫衣,斯文乖巧。
方原看着人到中年,肉脸发少,穿衬衫西裤,安心发福。
“你想结婚吗?“方原冷不丁地问。
“结婚?”
贾佰吃惊,扫一眼四周,是不是有什么刺激物。
“饭不好吃。“
方原抱怨,小鸡腿骨头从他嘴巴里溜出来,光光的,肉已经全部嗦光,嘴巴一圈油,跟额头冒出的细汗一起发亮。
贾佰知道,方原吃饭时说的话,跟闲聊时说“老子/老娘不干了“一样,不用介意。
“你记得甘恬吗?“
方原眼睛也发亮了。
“初中毕业就没见过了。“
贾佰注意到方原的热烈眼神。
“你知道…我上个星期的相亲对象是谁吗?“
方原一脸神秘。
“甘恬。“
贾佰想笑。
“没错!“
方原激动一拍桌子,完全没意识到方才两条信息顺序反了,导致给了对方过多提示失去了惊喜。
“这么巧。“
贾佰脑子里回想甘恬的样子,但只记得初中校服是绿色加白色。
“她变化好大!“
方原喜悦。
结合对方的语气表情,贾佰猜到方原的意思大概是甘恬变漂亮了。
“一下子让我产生了结婚的想法!“
方原思春少年一般扁嘴笑弯了眼睛。
“你们相亲之前都不知道对方姓名吗?“
贾佰疑惑。
“我都不记得她了,她是不是坐在前排,不说话啊?“
“她挺高的呀,一直坐在后排。你自己才坐在前排。“
“哦…”
方原边回忆着,边往嘴巴里再塞一个鸡腿,鸡腿在嘴里戳着脸部不同位置,让脸部不同程度地鼓起。方才的纯真中学生模样荡然无存。
“她想结婚吗?”
贾佰随口问。
“想吧。要不为什么来相亲呢?”
“你是想结婚才去相亲的吗?”
“当然不是!我爷爷逼的!”
方原一脸委屈,没发现自己的逻辑结论不牢固。
“那你们之后怎么样了?“
“没有之后了。“
“那…怎么结婚?“
“相个亲而已,为什么要结婚?“方原反问。
“你刚…哦,没有…”
方原此时已是小孩子吃饭时一心想跑出去跟小朋友玩耍的那种心不在焉发呆状。
贾佰觉得鱼里吸收的DHA还不够补上跟方原聊天时消耗的脑细胞。
手机震动,一条信息,能读到的部分写着“贾先生,我是房产中介,关于你…”
“你还好吧?”
信息没看完,贾佰的头顶传来方原的问话。
“什么?”
贾佰抬头。
“你刚刚睡着了。”
“什么?”
贾佰没明白。
“你刚刚睡着了,你不知道吗?”
方原认真得很。
“我睡着了?”
贾佰更加不懂。
“对啊,你睡着了。”
方原关切地重复。
他就是这样,长得像个大爷,言语像个小孩,只有多年老朋友,才懂得他的珍贵。
“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贾佰确认方原不是在开玩笑。
“我问你“我为什么要结婚?“的时候,你说完“没有”就睡着了。”
“我睡了多久?”
“你看,我把饭都吃完了,起码两分钟!”
方原将自己的空盘子推出去,展示依据。
贾佰有些慌。
6小时前。
音乐停止。
贾佰睁开眼睛。
他摊在沙发上。
有人敲门。
门敞开着。
门口站着一个中年男人:
五十来岁,戴黑色毛帽,穿黑色羽绒服,羽绒服很厚很鼓,在水里泡开过一样。裤子雪白色,看起来很干净,是夏天穿的那种很薄的运动裤。脚上一双经典的遮住脚趾的土黄色凉鞋。
叫人感觉冷热交加的穿搭。
男人褶子很深,脸不知道是脏还是黑,鼻头和眼睛里的血丝一样红,啊着嘴,露出的下牙床牙齿是牙龈萎缩且常年吸烟的那种小颗油黑的样子。
“你好。”
贾佰主动打招呼,尴尬地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
“你好。”
门口男人正常速度语气回复,表情呆滞,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贾佰的脸。
贾佰心中咯噔下沉。
声音不一样。
跟刚刚说“勃拉姆斯,“德意志安魂曲”的不是同一人。
“你睡着了。“
男人说,声音是那种常年吸烟喉咙千疮百孔的带点下沉回音的沙哑:
“你走进去,一坐在沙发上,就睡着了。“
男人补充。
贾佰记得听了音乐。
可是,他睡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