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区依旧一片漆黑，路开明紧贴着墙根，悄无声息地跑到赵团长家院外。他轻轻推了推大门，门是从里面锁上的。于是，他直起身，伸手比划了一下院墙的高度，随后退后几步，猛地一跃，窜上墙头，翻身跃进了院子里。

他猫着腰，沿着墙根，轻手轻脚地来到屋门前，却犯起难来。大门和院墙对他这个武生来说很容易进入，可这屋里的门却不好对付。敲门吧，怕惊动旁边的邻居；撬门呢，又怕被团长误以为是贼。万一团长喊声“抓贼”，引得四邻都被惊动，那不适得其反更糟糕了。这该如何是好？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挠着头皮在原地直打转。然而，时间紧迫，容不得他多想。他壮着胆子，先凑到窗户边，压低声音喊了两声：“团长，团长。”却没有得到任何应答。无奈之下，他又来到门边，轻轻推了推门，试图找到开门的办法。就在这时，“嗷”的一声，一只野猫从房顶窜过，他吓得立马蹲在了地上。好在屋里终于传来了赵洪波的咳嗽声，他赶忙贴近窗根，小声呼唤：“团长，团长。”

“谁呀！”

路开明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急忙小声说道：“团长，快开门！有急事，十万火急！”屋里微微透出了灯光，窗上映出赵团长起身的影子。不一会儿，门终于打开了，路开明迅速闪身进了屋。赵洪波吓了一跳，正要质问，路开明赶紧示意他不要出声。

“团长，是我，路开明！”路开明压低声音说道。

“这大半夜的，你搞什么名堂？”赵洪波朝里屋看了看，生怕惊醒老婆孩子，略带怒气地低声问道。

“团长，你快进里屋把灯关掉！”路开明一边说着，一边推着赵洪波往里屋走。

“莫名其妙，你……”

“你快去，我有十万火急的事跟你说，开着灯让别人瞧见，可就坏了大事了。”路开明急得恨不能自己冲进赵洪波老婆正在睡觉的屋里把灯关掉。赵洪波虽满心疑惑，但还是进去关了灯，顿时屋里一片漆黑。他小声嘟囔着，摸黑走过来：“你到底搞什么，跟见了鬼似的！”

路开明打开手电筒，把纸铺在桌子上，对赵洪波说道：“团长，真的见了鬼了！”赵洪波疑惑地凑近，仔细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紧张地朝窗外张望了一下，然后示意路开明赶紧关掉手电筒。

“这……这怎么回事？你从哪儿弄来的？”

“我去练功房的时候，在你办公室对面，剧场的墙上看到的。我担心天亮后被别人瞧见就麻烦了，就壮着胆子撕了下来。”

“你刚刚看到的？”

“对，就刚刚，一看到我就撕下来了。我猜这张纸大概是半夜一点左右贴上去的，你瞧，浆糊厚的地方还没干透呢。”

“你撕下来的时候，确定周围没人？”赵洪波紧张地问道。

“我仔细查看了剧场四周，确定没人！”

赵洪波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他扶着桌子，缓缓坐下，然后示意路开明也坐下。

“这是有人想置我于死地呀，亏得你瞧见了，不然等到天亮大家都看见了，那局面可就不堪设想了。”从赵洪波的语气中，能明显听出他心有余悸。

“是呀，我就是怕出现这种情况，所以赶紧送过来了。我是唯一看到这个的人，我把它撕下来，就没人能看见了。”

“可今天撕了，明天难道就不会再有吗？”赵洪波紧皱眉头，低声说道。

“那……那怎么办？”路开明还真没考虑到这一点。

“得先弄清楚是谁贴的，目的是什么。”赵洪波思索着说道。

“团长，从今晚起，我不睡觉了，就在大院里守着，一定把这人给你找出来。”路开明信誓旦旦地说道。

赵洪波摆了摆手，说：“不行，夜里太冷，你受不了。”

“我不怕！我年轻力壮，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等抓住这个人，我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路开明边说边撸胳膊挽袖子，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

“不行，这不是个好办法。我猜贴这张纸的人，应该就住在咱们家属区里。因为晚上老宋头会把大门锁上，外人轻易进不来。你就算抓住他了，也会暴露你和我的关系。要是我出了事，肯定会连累到你，这可不行。”赵洪波分析得头头是道。路开明听了这番话，心里挺高兴，这让他更加坚信自己今晚做的事是值得的，因为至少他看出赵洪波是个重情义的人。

“团长，我既然敢撕就不怕受什么连累，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

赵洪波顿时明白了路开明的意思。这小伙子平日里虽然沉默寡言，但能看得出他很聪明，绝非甘于平庸之辈。也许他早就盼着能有个机会，借势而起，今天这张纸，恰巧成了他来投奔自己的“投名状”。赵洪波看了看路开明，并没有说话，而是思索片刻站起身走进了里屋。路开明心里突然有些忐忑，难道赵洪波不领情？难道这事自己做错了？

赵洪波的媳妇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看到路开明，吓了一跳。还没等她开口，赵洪波就把她推进了厨房。随后，他走到书架旁翻找着，找出一张和路开明拿来的差不多大小的纸迅速卷好。这时，他媳妇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浆糊走了过来。

“开明，你马上把这张纸贴到原来的地方。”

“这……”路开明一脸茫然。

“听我的，现在没时间解释。”赵洪波把纸和浆糊递给路开明，“快去，一会儿早起练功的人就要起来了！”

“好！”路开明也来不及多问，转身就走。

“开明！”赵洪波突然又叫住了他。昏暗中，赵洪波低声说道：“要是能躲过这件事，这次全市文艺汇演我帮你，出去观摩学习的队长之位，也会是你的。”

“队长不是定了老李吗？”路开明疑惑地问道。

“相信我！”赵洪波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在路开明听来，却掷地有声。

路开明心里瞬间像打开了两扇窗，阳光一下子照了进来。这两件事，对于他这样一个小演员来说，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现在，就像天上掉馅饼一样砸在了自己头上，他兴奋得拿着纸的手微微颤抖。他给了赵洪波一个无比坚定的眼神，然后如勇猛的战士冲出战壕一般，敏捷而迅速地跳出了院墙。

路开明猫着腰，穿过月亮门，迅速跑到剧场侧墙边。他警觉地观察了一下四周，天色虽已微微泛青，但四周依旧寂静无声。他按照赵洪波的吩咐，快速把纸贴好，接着又轻声而迅速地朝宿舍方向跑去，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宛如黑夜中的武林高手。当他在师弟依旧响亮的呼噜声中，蹑手蹑脚地回到宿舍时，他拿起闹钟，凑近一看，正好是三点五十。从出去到回来，仅仅过去了二十分钟。他悄悄侧卧到床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在这短短二十分钟里，他坚信自己和赵洪波两人的命运已然被改变。这或许就是上天赐予他们的二十分钟吧。虽然他还没来得及仔细琢磨赵洪波的用意，但命运的绳索已然将两人紧紧捆绑在一起。他唯有衷心祈愿，一切都能顺顺利利！

趁着天还未亮，赵洪波悄然来到办公室。此时，旁边食堂的工人们还未到岗，大院门房的灯也熄着，一切都沉浸在黑暗与寂静之中。

他静静地坐在昏暗的办公室里，凝视着对面墙上那张格外刺眼的大白纸，陷入沉思……天亮后，大家会陆续开始练功、打饭。所有在大院里活动的人都会经过这张白纸。若是与昨晚张贴者毫无关联的人，看到此处贴着一张无字的大白纸，大概只会流露出好奇的神情，然而，要是与张贴者有关的人经过，情况就截然不同了。因为纸上的字竟如变魔术般神奇消失，他必定无法掩饰内心的慌乱与疑惑。他的脚步也会暴露他的心思，由于惊讶，他的脚步会有片刻的停留，随后便会匆匆逃离。而赵洪波只需在窗户后面，仔细观察每个人的表情与动作就能揪出那个人。凭借自己在部队多年摸爬滚打积累的经验，破获这个小案子他还是信心十足的。

“这位置选得妙啊！”赵洪波看着对面墙上大白纸的位置，心中暗自赞叹。这显然是对手在向他示威，想让他亲眼目睹众人对这张大字报的反应，看到大家从最初的吃惊质疑，逐渐演变成议论纷纷群情激愤。说不定还能让他看到，平时对他这位团长大人言听计从的人，此时却在趁机煽风点火；平日与他称兄道弟的人，此刻正慷慨陈词揭发批判。光是想象那场面，赵洪波就觉得刺激又解气。此刻，他还真希望墙上贴的依旧是那张大字报，而非这张大白纸。

回想这些年，经历了那么多的运动与考验，自己却从未被扣上什么帽子，这是何等的幸运。一来，得感谢自己出身好，三代都是贫农。二来，要感谢老天赋予他一个能敏锐嗅出政治风向的本事，每次都能让他巧妙地避开危险。但今天这事，仔细想想，还真有点令人后怕。若不是路开明及时出现，说不定自己一觉醒来，发现竟百口莫辩跌落神坛。

想着想着，赵洪波不禁笑了。他笑对方机关算尽，却没料到半夜会杀出个路开明，彻底搅乱了对方精心策划的好戏。如今，他只需坐在办公室里，悠然地唱起“我正在城楼观山景”，静等着“城外乱纷纷”的热闹场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