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外面传来了动静，食堂的工人们来上班了，他们是每天上班最早的一批人。赵洪波紧张地凑近窗户，仔细观察着这几个人。他们有说有笑地经过白纸时，竟无一人往墙上看一眼，自然也不会察觉到，在漆黑的团长办公室里，有一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睛正紧紧注视着他们。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门房的老宋头也起身了。他先是打开了剧团大门，接着拿起扫帚开始打扫。他与路过剧场的行人热情地打着招呼，脸上依旧洋溢着那和蔼慈祥的笑容。

家属区也开始热闹起来，大人的呼喊声、孩子的哭闹声交织在一起，一时间，仿佛一锅煮沸的汤，噼里啪啦地往外溅着汤汁。

“好戏开场喽！”赵洪波轻呷一口茶，站起身，挪开椅子，站到窗户后面一个隐蔽的位置。他微微皱起眉头，犹如一只深邃而自信的猎豹，安静地等待着猎物的出现。

从月亮门里陆续走出大人和孩子。有去接开水的、有去打饭的、有拿着枪杆直奔练功房练功的、还有边走边吊嗓的，剧团大院平常却又似乎透着些许不平常的一天，就此拉开了帷幕。

前面走过的这些人，对墙上的白纸略有一丝好奇但随即各忙各的了，连问一声的人都没有。赵洪波见状，不禁微微一笑，觉得自己刚才似乎有些过于紧张，草木皆兵了。

突然，一个背着书包的孩子蹦跳着跑过去后，又突然转身跑了回来，在白纸前停住了脚步。孩子呆呆地看着这张白纸，赵洪波的大脑迅速运转，思索着这是谁家的孩子。“是王敏的儿子，没错，武旦王敏的小儿子铁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孩子，心里琢磨着：难道是王敏干的？这孩子是来探风的？正想着，只见孩子打开书包，拿出笔，费力地踮起脚，在白纸的最下角胡乱画了几笔。画完后，“咯咯”笑着跑开了。

后面陆续走出来的人看到小铁头，问道：“铁头，傻笑啥呢，还不去上学？”

“小鸭子！”铁头用手指了指，笑着一溜烟跑远了。

“这孩子真淘气！”大家这才注意到墙上的白纸，纷纷凑过去看。一看纸上画着一只潦草的小鸭子，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赵洪波也跟着笑了，心中暗道：“画得好啊，倒也算锦上添花。”

路开明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当他睁开眼睛时，发现师弟胖子正脸贴着他的脸，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干啥呀，怪吓人的！”路开明吓得一骨碌趴了起来。

“你干啥呀！平常每天都比我起床早，今天怎么了，是不是病了？”胖子说着，伸手就要摸他的脑门。

“去去，别瞎摸，你才病了呢。”路开明一边起身穿衣服，一边说道，“你还好意思问我，你那呼噜打得震天响，雷公听了都自愧不如没脸现身了。”

同宿舍的于大宝和大柱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哎哎，赶紧打听打听现在哪儿干旱不下雨，咱们把胖子抬过去，他只管痛痛快快打呼噜，咱还能混点贡品吃。”于大宝调侃道。

“我看行，可千万别再抬回来了，省得咱们这宿舍整天跟闹猪似的。”大柱话还没说完，胖子就急了，追着他打。

“哼！就他，老百姓听他嗷嗷一天，非得把咱们一起揍得跟花瓜似的。”路开明说着，拿起饭盒向外走去，身后屋里依旧乱作一团，打闹声不断。

路开明走出月亮门，来到贴着白纸的墙下。旁人或许感受不到团长办公室里那如鹰般锐利的目光，但他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甚至仿佛能感受到，那双如磨得异常锋利急于抓住猎物的鹰爪已然张开。他正打算淡定地走过去，突然，他看到了纸上画的小鸭子。他看了看四周，然后迅速回头瞥了一眼团长办公室，赵洪波赶紧从窗户后面闪身向他摆手，示意他赶紧离开。他立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朝食堂走去，心里却暗自思忖：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赵洪波看了看手表，已经七点多了。他预感，自己要找的人很快就要出现了。

果然，在又一波相互打招呼的人群中，一个脸上带着微笑，看似并未将注意力放在墙上，却偷偷把目光移到了白纸上的人出现了。但瞬间，他愣住了，脚步如急刹车般戛然停下，诧异与慌乱瞬间写满全脸。他本想上前查看，但马上意识到不妥，迅速转身看向团长办公室。见窗后无人，他才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快步离开了。

这时，一直躲在办公室窗台下的赵洪波缓缓站了起来，走到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坐下。他捋了捋头发，长长地叹了口气，点点头又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果然是他。”

此刻周铁的脑子，如同被搅得浑浊不堪的豆腐脑，晕晕乎乎完全没了方向。自打他迈进剧场大门，就察觉到气氛异样。大院里人们来来往往，各自忙碌，与平常并无二致。这不对呀，照理说，这个时候不应该是大家围在揭发材料前，议论纷纷群情激昂的场面吗？但眼下，一切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按部就班。门房老宋头依旧热情地笑着和他打招呼，练功房里照旧传来阵阵吊嗓声，食堂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夹杂着打闹声，与昨天毫无差别。这究竟是怎么个情况？难道今天所有人都没瞧见剧场墙上贴的大纸？在那么显眼、人人必经之路的位置，贴了一张如重磅炸弹般的揭发材料，怎么可能被所有人屏蔽？这绝无可能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强装镇定，努力维持着平常上班时的神情，朝办公室方向走去。

“周团长早上好！”有人向他打招呼。他一边微笑着向大家挥手回应，一边留意着墙上。当走到白纸下方时，他彻底愣住了。“这是什么？？！”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纸上的字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夜之间，那一大篇洋洋洒洒的文章，如今竟片字不留。难道活见鬼了？他顿时觉得心跳加速，脚下也变得磕磕绊绊。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纸的最下边是什么？像是一只小鸭子？他伸手扶了扶眼镜，想凑近确认一下，但瞬间意识到不妥。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扭头看向赵洪波的办公室，虽然玻璃有些反光，但仍能看出里面没人。他暗自庆幸赵洪波还没来上班，没瞧见自己这惊慌失措的模样。他赶忙整理了一下情绪，然后匆匆朝剧场后门走去。

路开明坐在食堂靠窗的位置，刚才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打心底里佩服赵洪波，这不动声色看纸辩“鬼”的手段实在是高明。但他心里明白，“鬼”肯定不止周铁一个，因为周铁并不住在剧团家属大院，他住在县粮食局宿舍，所以，半夜在大院里的张贴者必定另有其人。接下来，必须得找出周铁的同伙。他看了看表，这个时间赵洪波应该出来主持工作了，总不能一直坐在办公室里“抓鬼”吧。今天，路开明感觉自己的脑子像灵光开窍了一般，过去二十八年的混沌被一击既除。他环顾四周，趁人不注意，一个箭步闪身进了团长办公室。

“开明，你来的正好，我得马上去局里开会，你……”赵洪波正在抽屉里翻找材料，话还没说完，路开明便说道：“放心吧团长，我接着‘抓鬼’。”

赵洪波一惊，抬头看了路开明一眼，心里想，这小子聪明得有些让人发怵。

“好！现在对方肯定正摸不着头脑，暂时不敢轻举妄动，咱们也正好趁这个时间好好琢磨琢磨这事。”赵洪波说道。

“只要抓出同伙是谁，事情就好办了，咱们就能对症下药了。”路开明说道。

“太对了，你盯紧点。”赵洪波拿起文件，急匆匆地走了出去，随后，路开明见无人经过又闪身进了旁边的食堂。

赵洪波觉得路开明仿佛不用交流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一点着实让人觉得可怕。毕竟这么多年来，他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人。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有个聪明的帮手对当下的局面来说，倒是件好事。

胖子走进食堂，打好饭，坐在路开明对面。

“哥，今天排啥戏呀？”

“你就知道吃，连排啥戏都不知道，今晚演什么戏你清楚不？”

“嘿嘿，知道知道，连这个都不知道食堂这口饭我就吃不上了”说笑着一口塞进半个馒头。

“哎呀，别噎着，喝点粥。”路开明把粥推到胖子面前。

“哥，你看，那儿怎么有张白纸啊，这是要写啥呀？”胖子指着对面的墙问道。

“估计是要写通知吧。哎，我跟你说，你最近可得好好练功，别整天傻吃憨睡的。文艺汇演马上就开始了，咱们团肯定有任务。你要是再这么胖下去，啥好事都轮不到你了。”路开明一边和胖子说着，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外面。

“行，哥，我保证好好练，但这月饭票你再借我点呗。”胖子撅着嘴撒娇道。路开明正要拿起筷子敲胖子的头，突然，他看到舞美队长老李从月亮门后急匆匆地跑了出来，径直朝墙上的白纸奔去。有人跟他打招呼，他都充耳不闻。他站在白纸前，使劲儿拍着自己的脑袋，仿佛想从一场梦中清醒过来。

“胖子，你快去，问问老李在看啥，别说是我让你去的，赶紧去！”路开明一把夺过胖子手里的馒头，用脚踢了踢胖子。胖子咧着嘴直喊：“疼！疼！”然后稀里糊涂地跑了出去。

路开明看到胖子跑到老李身边，刚和老李搭话，就被老李一把推开。胖子骂骂咧咧地走进来：“死老李，我问他看啥呢，他让我滚！”

“他还说啥了？”路开明问道。

“他跟神经病似的，嘴里嘟囔着‘这咋回事’。哥，啥咋回事啊？”

路开明心里明白，另一个“鬼”就是老李无疑了。但这实在太出乎他的意料，全团上下都知道老李是赵洪波的人，他的舞美队队长是赵洪波提拔起来的，当时大家反对意见很大，但都被赵洪波强压下了，他说老李虽然平时为人处世有些激进，但工作上踏实肯干吃苦耐劳，是一名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服务的好同志。难道老李背叛了对他有提携之恩的赵洪波？虽然事情还有待进一步了解，但路开明看到老李浮出水面，心里还是挺高兴的，暗自思忖：“太好了，正合我意啊。”

老李昨夜几乎一宿没睡，人做了亏心事心里总是发虚。他不记得凌晨几点才迷迷糊糊睡着的，今天早上一睁眼，都过了早饭时间。他心急火燎地想看看外面的情况，穿上衣服就往外跑。他媳妇拦着他，让他先吃饭还被他推了一把。他一跑出院子，就感觉不对劲，怎么大家脸上都跟什么事没发生一样，他急匆匆穿过月亮门跑到白纸下，就看到了眼前这一幕。他觉得应该是自己还没睡醒，还在做梦，便使劲儿掐了自己一把。这时胖子过来搭话，他哪有心思搭理，转身朝赵洪波办公室跑去，他扒着窗户往里面看了看又朝周铁办公室看去，见都没人他快速思索了一下，又气喘吁吁地急忙朝剧场后门奔去。

当老李在剧场角落里找到周铁时，周铁狠狠地瞪着他，眼镜片后透射出两团燃烧的怒火。

“这到底什么情况？揭发材料呢？写好的字去哪儿了？怎么只剩一张白纸了？你是把上面的字当酒喝了还是压根就没贴？为什么？不想干就直说，这玩的什么把戏？想耍我？还是想害死我？！”周铁的嘴如同一挺机关枪，从牙缝里蹦出的话好似颗颗子弹，恨不得将老李射穿。

“这也太冤枉人了！我明明贴上去了，大半夜的，冻得我半死才贴好。前半夜我都不敢睡觉，就怕睡过头，又不敢让我媳妇看出来，只能装睡，那滋味有多难受你知道吗？好不容易熬到两点，我跟做贼似的偷偷出去贴上，我哪知道现在只剩纸没字了？我还想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呢！”老李委屈得带着哭腔说道。

“你真贴上了，没骗我？”

“我骗你干嘛，咱俩现在是一伙的，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老李急得直跺脚争辩着。

“那就怪了，字呢？”周铁咬牙切齿地凑近老李的脸质问道。

“是不是你找的写字那人把咱俩给耍了，他可能用的隐形墨水，刚写完的时候有字，可后半夜字就自动消失了？”老李煞有介事地分析着。

“胡说八道！你以为搞特务活动呢，哪来的隐形墨水？用的就是我家的墨水，我天天写字都用，我写的那些字不都好好放在我家吗？”周铁气急败坏地说道。

“那这不是闹鬼了吗？明明一大篇，怎么贴上去就一个字都没了？难道是浆糊的问题……”老李揪着自己的头发，一脸茫然地问道。

“我……我简直是对牛弹琴！”周铁气得拿起手里的挎包，作势要砸老李，手却在半空突然停住了，“不对！不对！这张白纸肯定不是咱们写的那张，一定是被人换掉了！”周铁突然拍着脑门，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换了？不可能！那么多人都从墙底下过，谁敢换啊？”老李疑惑地看着周铁。

“应该不是早上大家都起来以后换的。”周铁说道。

“会不会是老宋头？他可离剧场最近。”老李说。

“老宋头……不太可能，他估计连字都认不全，不会是他，他也没这个胆子。”周铁低着头，来回踱步分析着。

“哎呀，快别转了，我本来就迷糊，你再转我都要晕了！”老李抱着头蹲了下来。

“一定是早起第一个去练功房的人看到的，应该是宿舍那边的人，他们起得早。关键是……不管是谁看到了，都不敢随便把它撕下来呀，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除非……除非是极力维护赵洪波的人……”周铁站定，死死地盯着老李说道。

“是赵洪波的狗腿子！”老李跳了起来。

“于大宝！”两人几乎同时说出了一个名字。

“对！肯定是于大宝，这次全市文艺汇演，赵洪波就力推于大宝！”周铁说道。

“好你个于大宝，我现在就去他宿舍搜，要是找出那张纸，咱们就来个倒打一耙，说是于大宝写的揭发老赵的黑材料，让他俩狗咬狗一嘴毛！”老李得意地说道。

“好！好主意，这样正好把他俩一块儿收拾了。今年的汇演和观摩学习县领导很重视，都已经发话了，要取得好成绩，回来后论功行赏该提拔提拔，到时咱俩搭班干，看谁还敢给咱们气受！”周铁说道。

老李一把抓住周铁的手，激动地问：“真的？”周铁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真的！”

“老周，你就等我好消息，我现在就去搜！”老李瞬间像打了鸡血似的斗志昂扬。

“注意方法，别硬来！只要从于大宝那儿搜出来，咱们后面的计划就好实施了。”周铁叮嘱道。可老李心里却想：都他妈什么时候了，还管什么软硬，就算抢，也得把东西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