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桂芙出院了,还是狗子拉着平板车,凤女一路随行,回到了剧团大院。小桂芙住院好些时日,王学理竟一次都没去探望过她。
小桂芙迈进宿舍的那一刻,玲子忍不住哭了出来。她简直难以相信,眼前这个瘦弱得仿若一阵微风便能吹倒的人,竟是曾经那飞扬跋扈趾高气扬的芙子姐。小桂芙面色惨白如纸,两只大眼睛空洞无神,她微微瞥了玲子一眼,嘴角轻轻动了动。从门口挪到床边,对她而言仿佛是一段无比艰难的旅程。狗子见状,赶忙上前将她抱起来,轻轻放到床上。
“我走了,你们好好照顾她吧。”狗子看了小桂芙一眼,转身准备离去。
“狗……子。”小桂芙的声音虚弱得仿佛并非从她体内传出,而是像从地下砖缝间挤出来的。她缓缓伸出细得皮包骨头的胳膊,狗子赶忙握住她的手。
“谢……谢……你。”
这微弱的声音,让狗子听了不禁鼻子一酸。他小心翼翼地,仿佛生怕稍一用力就会碰断她一般,将她的手轻轻放进被子里,说道:“芙子,你安心养着,别胡思乱想,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说完,他回头看向凤女,本想对凤女说些什么,可凤女却转身走到了一旁,他只好快步走了出去。
“芙子姐,你快好起来吧,只要你能康复,我再也不唱了,好不好!”见狗子出去了,凤女走过来握住小桂芙的手,嘤嘤地哭起来。
“说啥呢你!”玲子拍了凤女一下。
“只要芙子姐能好起来,我真的可以不唱了!”凤女哭着转身趴在桌子上。
小桂芙缓缓闭上眼睛,转过头去,眼泪顺着眼角悄然滑落。
王学理这几日一直在反复研究桌上这张黑色的纸张,越琢磨越觉得毛骨悚然。通常书写都是白纸黑字,可这张纸却是黑纸白字,着实显得怪异。主要是上面的图案,看起来酷似某种神秘组织的符号。难道,这张纸真是敌特分子传递指令或是联络的密码?
他将纸拿到窗前,对着阳光仔细照了照,还凑近鼻子闻了闻,上面隐隐约约还有一丝奶香味。他赶忙从鼻孔向外急促地喷出几口气,生怕吸入了敌人的迷魂散。
这纸里究竟包裹着什么东西?会不会真有“糖衣”炮弹?难道剧团里真的潜伏着特务,把这“糖衣”炮弹扔在剧场后台走廊,妄图搞爆炸行动?可剧团并未发生爆炸呀,难道是放了个哑炮,大家没听见?这事发生在自己管辖的范围内,若不查个水落石出,事情可就严重了,自己肯定会被牵连。他越想越惶恐,越想问题越严重,看来确实不能放松警惕,阶级斗争的形势依然十分严峻啊!
“团长,您找我?”狗子推门走进办公室。
“狗子,进来进来,小桂芙接回来了吗?”王学理在忙碌之中,终于有片刻想起了小桂芙。
“接回来了,在宿舍躺着呢。”
“大夫怎么说?”王学理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下。
“大夫说她身子太过虚弱,得好好静养一段时间,拿了些药回来,凤女和玲子会照顾她按时服用的。”
“那就好,你坐。”王学理示意狗子在对面坐下。
“团长,凤女……”狗子本想请王学理帮忙去和余文泰说说凤女的事。
“凤女不是你该惦记的,趁早死了这条心!”王学理毫不犹豫,当即打断他。
“我还没说啥事呢?你……”狗子嘟囔着,还想继续这个话题。
“你小子肚子里那点弯弯绕绕,我还不清楚?我找你有正事!”王学理摆摆手说道。
“那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反正不能便宜青林那小子,要是让我瞧见青林对凤女动心思,我非整死他不可!”狗子凶相毕露地说。王学理心里不禁一颤,青林?自己怎么就没想到青林呢,这张纸会不会和青林有关系?
“团长!想啥呢?”狗子伸手在王学理眼前晃了晃。
“你看看这个,你见过没有?”王学理回过神来,把纸递给狗子,狗子接过来一看:“这是啥东西?”
“你仔细瞅瞅,想想在哪儿见过这玩意儿没?”王学理表情十分严肃地说道。
狗子觉得好笑,一张纸竟被搞得像发生了天大的事一样。他又拿起来仔细端详,横看竖看了半天,突然像被马蜂狠狠蛰了一下似的,猛地把纸扔在了地上。
“你怕啥,一张纸又不会咬你。”王学理看着他,略带嘲讽地说。
“妈呀,这上面写的啥呀!我可没见过这东西!”
“不笑了?”王学理瞪了他一眼,问道。
“不……不笑了,一点都不好笑!”狗子把纸捡起来,往王学理面前推了推,“团长,这玩意儿哪儿来的?”
“在剧场后门过道的角落里,大老刘扫地的时候发现的,他说上面有美国字,不敢不报告。”
“那是,换我也不敢不报告。”狗子心有余悸地说道。
“关键问题不在于上面有外国字,现在学外国字的人多了去了,高考都恢复了,都考外国字。”王学理说道。
“那问题出在哪儿呢?”狗子好奇地问。
“你仔细瞧瞧这上面的菱形图案,像不像特务组织的标志。”王学理又把纸推给狗子。
“特务组织?”狗子拿过纸又看了看,惊呼道:”像,太像了。”
“真是不能不提高警惕啊,万一咱们团里真藏着特务,那我这个团长的责任可就大了去了。”王学理叹了口气,沉思着说。
“咱们团会有特务?”狗子站起身,凑近王学理问道。
“你小声点!坐下,这么沉不住气。”王学理瞪了他一眼,狗子惊魂未定地坐下。
“我现在就把暗中调查这件事的任务交给你,听清楚了,是‘暗中调查’,记住这张纸的模样,千万别打草惊蛇。”
“我?交给我?”狗子咧着嘴问道。
“对,就交给你,这种事能随便交给别人办吗?这是团里给你的机会,要是能把这个特务揪出来,你就为咱们团、咱们县立大功了,明白吗?”
“嗯嗯,我明白了,请团长放心,我就是掘地三尺,也得把这个狗特务挖出来。”
青林在凤女宿舍外徘徊着。玲子出来倒水,瞧见他后,走进宿舍向凤女指了指外面,凤女点点头。她担心惊醒小桂芙,便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这么晚了,你来干啥呀,快回去吧。”
“我放心不下你,你别只顾着照顾别人,把自己累坏了。你眼圈红红的,是不是哭了?她都病成那样了,还敢欺负你?”青林关切地问道。
“芙子姐这次生病,我知道都是因为我,我心里难受。”凤女眼眶又红了起来。
“你呀,就是太善良了。她要是也像你这般善良,就不会得这场病了。你别瞎琢磨,她生病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没看到她现在的样子,真的太可怜了。只要她的病能好起来,以后不让我唱了,我都心甘情愿。”凤女哽咽着说道。
“傻丫头,你不唱了,还会有别人唱,这不是你的问题,而是她贪念太重。就算你是天使,也拯救不了这样的人。听我的话,别把自己身体累垮了,你这样,我会心疼的。”青林轻轻拉起凤女的手说道。
“知道了,太晚了,你快回去吧。”
“你先进去,我再走。”青林看着凤女走进宿舍,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狗子趁青林不在宿舍,正在屋里翻找青林的东西。他蹲下身,正要把青林放在床下的箱子拉出来,这时青林推门走了进来。
“你干什么,动我的箱子干什么?”青林走过去,按住箱子质问道。
“啊……啊,那个我刚才掉了个扣子,怎么都找不到了,我看看是不是滚到你床底下了。”狗子也觉得尴尬,一边继续东张西望地掩饰,一边说道。
“找到了吗?找到了吗?”青林瞪着他,追问道。
“好像没有,也不知道崩到哪儿去了,算了,不找了。”狗子把青林的箱子推了回去,站起身,弹了弹膝盖上的灰尘。
“动别人的东西,要经过人家同意,这是最基本的礼貌,你懂不懂?”青林又把箱子往里面推了推。
“哎,你还蹬鼻子上脸了,别跟我整这些没用的。有本事别犯我手里,要是犯我手里,我饶不了你这个资本家的狗崽子,你好自为之吧小子!”狗子说完,一把关了灯,倒在床上。
青林满心委屈又绝望地望着窗外的月色。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伤害别人的人可以如此肆无忌惮、理直气壮!而自己没做错任何事,却要处处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就如一粒沙尘般渺小,却要背负着历史如此沉重的罪名。若不是有凤女支撑着他,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能熬过多少这样的艰难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