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含光门时,李昀在沈府后院的紫藤架下找到了沈蘅。少女卸了甲胄,天水碧的襦裙被晚风掀起涟漪似的褶,发间银簪坠着的珍珠正巧落在他投来的视线里。
"殿下的伤该换药了。"她指了指石案上的青瓷药罐,指尖还沾着捣碎的艾草香。昨夜暗道里的惊险仿佛被花架筛成细碎光斑,此刻只剩下蜂蝶绕着药杵打转。
李昀解开玄色护腕,露出小臂上狰狞的灼伤。沈蘅蘸药的玉杵忽地一颤,药汁顺着他的腕骨滑进袖口。她想起父亲教她包扎箭伤的那个雪夜,老将军的手也是这样被火油燎出水泡。
"疼么?"她下意识朝伤口呵气,温热的气息染着薄荷香。李昀喉结微微滚动,目光落在她睫毛投下的蝶影上。这个在战场上斩下吐蕃百夫长头颅的女将,此刻正用绣帕轻拭他臂上血痂。
紫藤花突然簌簌落在药碗里。沈蘅别过脸去拢鬓发,耳后那颗朱砂痣红得惊心:"三百斤火硝已运往骊山,只是..."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鸳鸯剑穗,"守墓的莫老要见虎符才肯开窖。"
李昀忽然握住她悬在空中的手腕。剑茧摩擦着掌心,他感觉到脉搏在薄纱下急促跳动:"沈小姐可知,虎符昨夜被父皇收了回去?"他故意将尾音拖长,满意地看着那抹绯色从她耳尖漫到锁骨。
暮鼓声穿透花墙,惊起檐下白鸽。沈蘅抽手的瞬间,李昀从怀中掏出半枚玉璜:"不过莫老见了这个,或许会想起故人。"玉璜断裂处刻着模糊的"光"字,正是沈将军随葬之物。
"你掘了我父亲的坟?"沈蘅的剑锋抵上他喉头,却看见对方眼底晃动着狡黠的光。李昀用受伤的胳膊轻轻推开剑刃,血珠顺着剑身的并蒂莲纹滚落:"这是沈将军出征前,托人送进宫的。"
记忆突然翻涌。建巳月晦日,浑身是血的传令兵跪在清思殿前,将染血的玉璜塞进原主手中。那时的六皇子躲在廊柱后发抖,甚至没听清父亲最后的嘱托。
沈蘅的剑哐当落地。她攥着玉璜蹲下身,发间银铃在暮色里碎成哽咽:"阿爹曾说...若他马革裹尸,便用这玉璜做长明灯的灯芯..."泪珠砸在李昀手背,烫得他心头一颤。
晚风突然卷起满架紫藤,花瓣雨里混进冰凉的雨丝。李昀解下大氅罩住颤抖的少女,丝绸里衬还带着他体温:"我在骊山北坡埋了坛剑南烧春,等烧了吐蕃粮仓..."他低头替她系紧衣带,"请沈将军喝庆功酒。"
沈蘅的额头无意蹭过他下颌,伽南香混着药草气息萦绕鼻尖。她想起昨夜暗道里生死一线的拥抱,此刻隔着衣料传来的心跳声,竟比吐蕃战鼓更令人心慌。
"殿下可知自己像谁?"她突然仰起脸,眸中水光潋滟,"贞观年的吴王恪,也是这般..."余音消散在渐密的雨声中。当年太宗三皇子被诬谋反,血染玄武门的旧事突然横亘在两人之间。
李昀抬手拂去她肩头落花,指尖故意擦过那粒朱砂痣:"吴王若有沈家军,何至于马嵬坡断魂?"他声音低得似情话,"不知本王有没有这个福分..."
惊雷炸响在天际,鸳鸯剑突然发出嗡鸣。沈蘅触电般后退半步,却撞翻石案上的药罐。李昀揽住她后腰的刹那,草药香与紫藤香在雨幕里酿成醉人的酒。
"报!吐蕃使团强闯平康坊!"家将的急呼撕破雨帘。沈蘅慌乱中抓住李昀的前襟,听见他胸腔里震出低笑:"夫人这是要替为夫更衣?"
霞色帔帛突然蒙住他的眼。沈蘅翻身上马的背影仿佛燃烧的烽火:"戌时三刻,延兴门吊桥。"她的马蹄踏碎水洼里的月光,"若迟了,本将军便用你祭旗!"
雨丝突然变成鹅毛雪。李昀握着尚存余温的帔帛,看见沈蘅跑马射落的金箔请柬钉在廊柱上——正是三皇子府独有的缠枝牡丹纹。
更衣时,他在铜镜前多停留了片刻。玄甲衬得眉眼越发凌厉,唯有袖口沾染的伽南香透出几分缱绻。侍从捧着鎏金蹀躞带过来时,听见六皇子哼着陌生的调子,像是龟兹的胡旋舞曲。
延兴门外的护城河倒映着万家灯火。沈蘅的白马不耐烦地刨着蹄铁,她第三次调整腕间银链的位置,忽然听见城楼上传来箜篌声。
李昀斜倚在箭垛旁,玉冠束起的高马尾随风飞扬。他信手拨弄着从胡商那抢来的凤首箜篌,弹的竟是沈蘅及笄礼上跳的《绿腰》舞曲。
"殿下好雅兴。"沈蘅的耳坠在夜色里晃成流萤,"不如把这箜篌送进吐蕃大营,说不定论钦陵听得手软..."
未完的讥讽被突如其来的箭雨打断。李昀纵身跃下城楼,揽着沈蘅滚进粮草车缝隙。他的手掌护住她后脑,玄甲被箭簇刮出刺耳的声响。
"第三次了。"沈蘅数着扎在车板上的箭矢,呼吸拂过他颈侧,"殿下每次遇险都要扯人衣裳么?"她指的是昨夜暗道里被撕破的袖口。
李昀的拇指抚过她腕上新添的擦伤:"这次可是沈将军投怀送抱..."尾音消失在吐蕃杀手的火把光里。他突然扣住沈蘅的腰肢翻出马车,借着粮袋掩护滚进芦苇荡。
冰凉的河水浸透衣衫,沈蘅的襦裙缠上他的蹀躞带。李昀解玉钩的动作忽然顿住——对岸亮起的狼头灯笼下,三皇子李璥正将一袋金锭交给吐蕃商人。
"看来有人等不及要卖国了。"沈蘅的银链缠上李昀指尖,这是沈家军传递密讯的暗号。他却突然贴近她湿透的衣襟:"夫人可愿陪为夫演场戏?"
未等应答,李昀已抱着她沉入河心。水波吞没惊呼的瞬间,他渡来的气息带着铁锈味的暖意。沈蘅在眩晕中听见衣帛撕裂声,接着是箭矢入水的闷响,还有他胸腔里震荡的笑。
河水裹着细碎的冰碴涌入鼻腔时,沈蘅腕间的银链突然绷直。李昀在昏暗中看见链子另一头系着枚镂空银球,正随着水流旋转着吐出细密气泡——竟是改良过的鱼鳔浮囊。
"换气!"沈蘅扯开他腰间蹀躞带,将银球塞进他口中。伽南香混着薄荷的清凉气息涌入肺腑,李昀这才发现银球内藏着沈家秘制的龟息丸。少女的青丝如藻荇缠上他的脖颈,襦裙下摆绽开成墨色的莲。
三支弩箭擦着他们沉入河床,惊起蛰伏的银鱼群。李昀借着鱼群掩护将沈蘅推到礁石后,指尖触到她后腰渗血的伤口。沈蘅吃痛咬破他唇角的刹那,河面突然亮起数十盏莲花灯,映得水底如同星河流转。
是上元节放灯祈福的百姓。
李昀揽住沈蘅的腰肢往光源处游去,玄甲却突然被水草缠住。沈蘅反手抽出鬓间银簪,簪头机关弹出的薄刃削断水草时,李昀看见她唇间溢出的血丝染红了银鱼。
五丈、三丈、一丈......浮出水面时,李昀将沈蘅托上漂浮的灯台。她的襦裙浸透后近乎透明,月白心衣上并蒂莲纹随着喘息起伏,发间珍珠坠在他掌心滚烫。
"往生咒..."沈蘅突然指着顺流而下的莲花灯,"这些是慈恩寺超度亡魂的往生灯。"她指尖发颤地捞起一盏,灯罩上赫然印着沈氏家徽,"今日是我父兄的忌辰。"
李昀突然潜入水中。再浮起时,掌心里躺着半块残缺的玉珏,正是昨夜暗道里见过的陪葬品。他将玉珏按进莲花灯底座凹槽,灯芯骤然爆出青碧色火焰。
"沈将军看着呢。"他抹去沈蘅睫羽上的水珠,"三百儿郎的英魂,都在等这场火烧积石山。"
对岸传来吐蕃杀手的马蹄声。沈蘅突然撕开衬裙下摆,将两人手腕用银链缠在一起:"抱紧我。"她咬开银球机关,数十枚牛毛细针射向追兵马眼,趁乱拽着李昀滚入芦苇荡。
李昀的后背撞上硬物时,才发现是废弃的漕运船舱。沈蘅伏在他胸口喘息,湿透的衣料下心跳声震耳欲聋。她腕间的伽南香珠不知何时散落,正巧卡在他锁骨凹陷处。
"这是沈家女眷的聘礼。"沈蘅突然开口,"阿娘说...说伽南香沾了血,就能保佑..."她的声音被李昀突如其来的动作截断——他正用牙咬开她肩头箭袖的系带。
"别动。"李昀吐出口中银针,"你肩上有水蛭。"他唇瓣擦过她颈侧旧伤,那是怛罗斯战场上留下的箭疤。沈蘅攥着他半散的发带,突然想起及笄那日全福夫人说的话:青丝绕指,便是姻缘天定。
暗红色的水蛭落入火折光里时,船舱突然倾斜。沈蘅顺着李昀的力道滚到干草堆上,发现他后背扎着片锋利的碎瓷。血迹在白衣上晕染开,像极了那年父亲送她的朱砂嫁衣。
"我们两清了。"沈蘅用嘴撕开衬裙给他包扎,"上次在暗道是你护着我..."她的鼻尖蹭过他胸膛的狼头刺青,这是今早更衣时不曾见过的图案。
李昀突然扣住她后颈:"沈将军可知,漠北有种疗伤法子?"他眼底跳动着蛊惑的光,"要对着伤口呵气,直到..."
船板外传来重物落水声。沈蘅用银链缠住偷袭者的脚踝,反手将人甩进河心:"直到什么?"她转身时膝头抵住他腰腹,完全没注意襦衫已经滑落至臂弯。
李昀的喉结动了动。他指尖挑起落在她胸前的干草:"直到伤患的心跳,和医者同频。"掌心突然按着她后背贴近自己,两颗心脏隔着湿衣撞击着,震碎了船舱角落的薄冰。
沈蘅的耳坠突然坠落在李昀唇边。他衔住那滴银月牙,舌尖尝到血腥味下的槐花蜜——这是她及笄那年埋下的女儿红,此刻从唇齿间漫开,竟比剑南烧春更醉人。
"报!吐蕃商队往光德坊去了!"岸上传来沈家暗卫的呼声。沈蘅慌乱中抓起斗篷,却把系带和李昀的玉扣缠成了死结。李昀低笑着用银簪挑开结扣,趁机将断成两截的玉璜塞进她掌心。
"聘礼。"他指了指自己心口的狼头刺青,"这是漠北巫医的守心纹,现在..."指尖划过沈蘅锁骨下的旧伤,"归你了。"
沈蘅踹开船板的瞬间,月光如银纱裹住她泛红的耳尖。李昀看着那个翻身上马的背影,突然想起现代的那枚子弹项链——它曾嵌在初恋心口,就像此刻玉璜贴着沈蘅的心跳。
五更梆子敲响时,李昀在骊山北麓的矿洞口等到了沈蘅。她扔过来的包袱里滚出个酒坛,封泥上刻着"昭武九年",正是沈光将军出征那年的春醪。
"三百斤火硝,换殿下一句话。"沈蘅的剑尖在地上划出星图,"今日在船上..."她的马尾扫过李昀手背,带着未散的槐花香。
李昀拍开酒封,将烈酒浇在狼头刺青上:"本王说,要拿论钦陵的头颅装酒。"他突然擒住沈蘅握剑的手,引着剑锋挑开自己衣襟,"沈将军可愿做这个盛酒的革囊?"
沈蘅的剑穗拂过他心口伤疤:"我要用安禄山的头颅祭父兄。"她突然仰头灌下一口烈酒,在李昀错愕的目光中吻上他的伤疤,"至于你..."酒液顺着肌肤纹理滑落,"留着庆功宴上慢慢喝。"
启明星跃出山脊时,第一车火硝运进了神策军营。李昀站在点将台上,看着沈蘅的白马踏碎晨曦。她回头掷来的银链缠住他手腕,末端系着半枚染血的玉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