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矿洞深处的硝石味熏得人眼眶发涩,沈蘅第五次调整火把角度时,看见李昀的影子正巧笼住岩壁上的并蒂莲刻痕。那是三日前他执剑刻下的,说是要镇住矿脉里的阴兵。
"硝七硫二炭一。"李昀的声音在穹顶下荡起回音,他握着铜秤的手指修长苍白,与沈蘅满是剑茧的掌心形成微妙对比。研磨火药的木杵声忽然停了,沈蘅望着石臼里漆黑的粉末,想起父亲教她配箭毒时的侧脸。
李昀突然握住她手腕:"再磨就要起火了。"拇指无意识摩挲着她腕间脉搏,那里还缠着浸过药汁的银链。昨夜包扎时留下的薄荷香,此刻混着火硝的辛辣直往鼻尖钻。
沈蘅抽回手的动作带翻了硫磺罐,金粉似的颗粒洒在两人衣摆上。李昀低笑着拍打她裙裾,指尖掠过小腿时突然顿住——那里有道陈年箭疤,形状竟与他锁骨下的枪伤如出一辙。
"当年怛罗斯..."沈蘅话音未落,矿洞深处传来碎石滚落的闷响。李昀条件反射地将人护在身下,火把坠地的瞬间,他看见沈蘅瞳孔里映出的星点火光。
是磷火。
幽蓝光晕里,沈蘅的呼吸拂过他喉结:"殿下这般紧张,倒像知道这里会塌似的。"她腕间的银链不知何时缠上了李昀的蹀躞带,轻轻一扯便撞个满怀。
李昀的掌心贴着她后腰的伤疤:"沈将军不也备着七种解毒丸?"他指的是她荷包里那些瓷瓶,每个都对应不同矿毒。两人近得能数清对方睫毛,沈蘅突然发现他左眼尾有颗极小的泪痣,藏在烛影里像未落的星子。
矿车轨道突然传来辘辘声。沈蘅旋身将李昀推进岩缝,鸳鸯剑出鞘的寒光惊散了磷火群。推车的莫老举着矿灯愣在当场,灯影里两个交叠的身影正巧挡住岩壁上的家徽。
"少将军..."老人颤巍巍举起虎符,"最后一窖火硝成了。"他浑浊的眼里突然迸出精光,"这配比...可是当年沈帅在龟兹..."
李昀的瞳孔猛地收缩。他当然记得历史课本里记载的怛罗斯之战,唐军火药配方被俘的工匠泄露,从此中亚硝烟四起。沈蘅的剑鞘突然重重磕在岩壁上,打断了莫老未竟的话语。
"莫叔,"她指尖抚过矿车上的抓痕,"当年运火药去怛罗斯的,可是走的水路?"李昀注意到她将"父亲"换成了"沈帅",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老人突然跪地痛哭。矿灯滚落处,照出车辙里暗褐色的血迹。李昀弯腰去扶时,听见沈蘅极轻的吸气声——莫老缺了无名指的右手,正与她父亲信中所写的"断指明志"严丝合缝。
夜风灌入矿洞时,李昀解下大氅披在沈蘅肩头。她正对着岩壁上的作战图出神,朱砂画的吐蕃大营被月光染成血色。李昀的狼头刺青突然开始发烫,那是沈蘅的指尖无意识划过他心口。
"当年父亲在这里教我观星。"她指向天窗外的北斗,"说紫微垣偏移时,便是将星陨落之兆。"一颗流星恰在此时划过,在李昀的玉冠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光。
他突然执起沈蘅的手,蘸着火药在星图旁画了条扭曲的银线:"这是银河新航道,七百年后..."顿了顿,改口道:"七日后,火星会入鬼宿。"
沈蘅的睫毛颤了颤。她当然不信星象,却贪恋李昀掌心传来的温度。当他的手指引着她勾勒星轨时,硝石粉末簌簌落在袖口,绘出的竟是那日沉船时见过的变异北斗。
"报!吐蕃斥候出现在北坡!"暗卫的呼声惊起夜枭。沈蘅转身时发梢扫过李昀唇畔,他本能地含住那缕青丝,尝到了火硝的苦涩与伽南香的甜。
追兵火把照亮半山腰时,李昀正握着沈蘅的手校准弩机。他教她用三点一线瞄准,现代狙击术的要诀化作温热的耳语:"呼吸要轻,扣扳机时要想着最牵挂的人。"
弩箭破空的刹那,沈蘅的手抖了。箭矢擦着吐蕃旗手的发髻钉入桅杆,她突然懊恼地咬唇,这个表情让李昀想起军校里打偏靶的师妹。
"想着谁?"他故意贴近她烧红的耳尖,"沈将军方才莫不是..."尾音被沈蘅突如其来的反击咬断,她擒拿的招式被化解成暧昧的纠缠,两人跌坐在刚铺开的硝石堆上。
"殿下可听过'红粉作骷髅'?"沈蘅的玉簪不知何时抵住他咽喉,发间散落的火星却在眸中酿成春水,"这般孟浪,不如..."威胁的话被李昀突如其来的动作截断——他竟用舌尖卷走了她鼻尖的硝石粉。
山风卷着狼嚎掠过矿场。沈蘅推开他时,后腰玉佩勾破了李昀的束袖。藏在暗袋里的金箔请柬飘落,露出三皇子府的缠枝牡丹纹。李昀眼神骤冷,这分明是今晨才送入宫的密函。
"李璥约你上元节游船?"沈蘅捻着金箔冷笑,"倒是个焚琴煮鹤的好日子。"她突然将请柬掷入熔炉,飞溅的铁花中,李昀看见她将半枚玉璜按在心口。
更鼓声从山脚传来,李昀解下玉冠束住沈蘅飞扬的长发:"上元节那日,沈将军可愿与我..."他故意停顿,看着她的眸子泛起涟漪,"去烧了吐蕃粮草?"
沈蘅的剑穗拂过他被硝石染黑的手指:"我要用论钦陵的金帐点天灯。"她转身时,发间玉冠突然散落,青丝如瀑扫过他唇上伤口。李昀在血腥味中低笑,这抹痛楚竟比伽南香更令人沉溺。
第三章星火燎原(中)
上元夜的长安城恍若银河倾落,李昀握着沈蘅的手腕穿过朱雀大街时,她腕间的银链正巧缠住两盏相撞的鲤鱼灯。灯火透过绯红绡纱染红她的耳垂,像极了那日矿洞里迸溅的铁花。
"松手。"沈蘅第三次试图甩开桎梏,却被他拽着跌进猜灯谜的人潮。李昀的玄色披风罩住她半幅身影,垂眸解谜时睫羽在眼下投出小片阴翳:"'残月重云听惊雷',沈将军可知谜底?"
沈蘅的指尖无意识划过他掌心纹路:"可是'胤'字?"话音刚落便懊恼地咬唇,这分明是当年父亲教她的闺中游戏。李昀的拇指突然按上她唇角,拭去蹭到的糖霜:"是'昀'。"
河灯顺流漂过二十四桥,李昀在第三座桥洞下停步。沈蘅正欲讥讽他故弄玄虚,忽见水中倒影浮出数十盏青莲灯,灯罩上金漆绘制的狼头图腾正被游鱼撕咬成碎片。
"吐蕃暗桩的联络信号。"李昀将她的惊呼闷在掌心,温热呼吸渗入指缝,"劳烦夫人当回鱼饵。"
沈蘅反手拧住他腰间软肉,却在转身时撞进满怀抱的莲花灯。李昀就势揽住她的腰肢旋身,借着放灯的姿势将火折子塞进她袖中。三指宽的铜管贴着肌肤滑落,分明是改良过的火铳雏形。
"三息之后,射东南角的獬豸灯。"他的唇擦过她云鬓间的珍珠步摇,"就像那日射我这般。"最后二字噙在舌尖,化作滚烫的戏谑。
沈蘅的箭矢破空时,李昀的袖箭同时击碎西北角的貔貅灯。潜伏的吐蕃暗卫方寸大乱,竟在人群里亮出弯刀。沈蘅的披帛缠住最近刺客的咽喉,听见李昀在身后轻笑:"夫人这招'天孙织锦',倒比本王的剑法更致命。"
血腥味漫过糖人摊子的甜香,李昀忽然将沈蘅推向卖傀儡戏的货架。檀木架轰然倾倒的刹那,他袖中火药弹在吐蕃杀手脚下炸开青烟。沈蘅在烟雾中甩出银链缠住他手腕,却被他拽着跌入暗渠。
"闭气。"李昀的嗓音混着水声灌入耳膜。沈蘅在浮沉中睁眼,看见他狼头刺青在冷月下泛着幽蓝磷光,宛如深海中引路的鲛人。腰间蹀躞带突然松脱,她慌乱中抓住的竟是李昀半敞的衣襟。
浮出水面时,两人正漂在慈恩寺放生池。沈蘅的襦裙紧贴着肌肤,后知后觉发现李昀的玉冠不知何时戴在了自己发间。他浸湿的额发垂落几缕,衬得眼尾泪痣越发清晰,恍若佛前未拭的露珠。
"施主好重的杀孽。"扫地的老僧突然开口,手中竹帚正指着李昀心口。沈蘅的鸳鸯剑已出鞘三寸,却见李昀合掌为礼:"大师可知,金刚怒目亦是慈悲?"
老僧浑浊的眸子忽地清明如镜,手中竹帚在地上划出北斗七星:"怒目当观北斗,慈悲需渡..."帚尖突然顿在沈蘅裙摆血迹处,"未亡人。"
更鼓声撕裂夜色,李昀握着沈蘅的手骤然收紧。放生池中的锦鲤突然翻起白肚,浮尸正巧拼成个残缺的"璥"字。沈蘅的银链应声而断,珠子滚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破阵乐》的节奏。
"三皇子要动沈家祖坟。"李昀用口型说道。他指尖蘸着池水在她掌心画图,沈蘅却盯着他腕间新添的齿印发怔——这是昨夜试火药时不慎咬的,如今浸了水愈发鲜红似朱砂。
禅房檐角突然坠下个黑影。李昀抱着沈蘅滚进佛龛后的暗道,藏经阁的檀香都压不住她发间逸出的血腥味。追兵的火把光透过《华严经》的缝隙漏进来,正照在沈蘅锁骨下随呼吸起伏的狼头刺青。
"别动。"李昀的唇无意蹭过她颈间伤疤,"他们在用猎犬寻人。"沈蘅的指甲掐进他后背,突然发现那日在矿洞见到的枪伤竟已结痂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血腥味愈发浓重时,沈蘅扯开衣襟将最后瓶药粉洒在伤口。李昀的闷哼声滚在喉间,震得她掌心发麻:"这是沈家..."话未说完便被他以唇封缄,药粉的苦涩在唇齿间酿成诡异的甜。
"嘘——"李昀的指尖在她后背写起《兰亭序》,字迹却渐渐潦草成"生当复来归"。沈蘅突然想起父亲棺椁里的断剑,剑柄上也刻着同样的誓言。
当追兵脚步声消失在晨钟里,李昀已昏睡在她膝头。沈蘅用断簪挑开他湿透的衣衫,狼头刺青下的旧伤疤突然开始渗血,在僧袍上晕染出朱雀图腾。她蘸血画了半幅河西地图,发现与李昀那日所绘的火攻路线严丝合缝。
"你究竟..."沈蘅的疑问被咽回喉间。晨光穿透《金刚经》扉页时,她忽然看清李昀睫毛上凝着的水珠,像极了那年跪在父亲灵前不敢落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