蛰前三天,陈平安蹲在茶棚外的泥地上数蚂蚁。
七只黑蚁排成歪斜的线,搬运半粒糙米,绕过一道干涸的茶渍。他伸出小指,在蚁群前划了道浅沟,为首的蚂蚁触须轻颤,立刻转向。
“啪!”
惊堂木炸响,瘸腿说书人的破锣嗓子震得茶棚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话说那‘大凉龙雀’,剑长三尺二寸,重七斤十三两——”齐玄帧的枣木拐杖敲着条凳,烟锅里的火星忽明忽暗,“剑成之日,雷劈了钦天监三座观星台!”
陈平安悄悄抬头。
今天的齐玄帧格外反常。
那条常年油腻腻的辫子,竟用红绳扎得齐整,露出后颈上个月被热茶烫出的月牙疤。瘸腿老头的旱烟杆在夕阳里划出青雾,烟锅里烧的不是烟丝,而是某种泛着腥味的褐色碎末。
“平安!”老王头突然踹了他一脚,“去给齐先生添茶!”
陈平安拎起陶壶,热水冲进茶碗时,他忽然僵住。
壶嘴悬着的水珠里,倒映出村口老槐树下站着个人。
戴斗笠,青衣,腰间悬一块铁牌。
牌上“血刀”二字猩红如血。
茶棚刹那死寂。
老王头打翻的陶壶在泥地上滚出暗痕,像条扭曲的小蛇爬向青衣人。陈平安盯着那人的麂皮靴尖——十月初的天气,靴子周围竟结着薄霜,霜纹组成古怪的符文。
“十五年零三个月。”青衣人摘斗笠的动作像在卸剑鞘,露出左脸横贯颧骨的刺青——不是寻常纹样,而是用细如发丝的银线缝进皮肉里的锁链。
齐玄帧的烟杆“咔”地折断。
陈平安这才发现,说书人枯瘦的右手正按在惊堂木上,木缝里渗出蛛网状的青光。瘸腿老头咧嘴一笑:“血刀门七当家亲自来听书?老朽可要说段《欧冶子哭剑》助兴……”
话音未落,青衣人已抬手。
陈平安永远记得那个手势——像撕开裱糊多年的山水画,五道银线从指缝激射而出。
“嗤!”
茶棚茅顶裂开,月光混着剑气灌入,老王头的脑袋在脖颈上转了半圈,嘴角还保持着吆喝的口型。陈平安滚到灶台后时,听见齐玄帧在咳嗽。
不是老人的咳,而是金石相击的清越声响。瘸腿老头此刻腰板笔直,惊堂木在他掌心翻转,露出底部篆刻的“玄帧”二字。
“齐监副好雅兴。”青衣人铁牌叮当,“躲在这腌臜地方装瘸子……”
说书人突然大笑。
陈平安从没听过有人能把十五年光阴笑成齑粉。
齐玄帧反手拍碎茶案,碎木中飞出的根本不是惊堂木,而是柄三寸玉剑,剑身缠着密密麻麻的红线。
玉剑刺穿青衣人左肩时,陈平安看清那些红线竟是活物——每条都在蠕动收缩,勒得伤口滋滋冒烟。血刀门客暴退七步,银线在茶棚柱子上割出深痕,三十七根茅草整齐断落,每根断口都站着只黑蚁。
“平安!接住!”齐玄帧暴喝。
陈平安下意识接住飞来的物件,掌心顿时像攥了块寒冰——是个生满铜锈的剑鞘,鞘身纹路在月光下蠕动如活蛇。
青衣人的弯刀已到眼前。
陈平安闭眼的刹那,剑鞘突然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嗡鸣。
再睁眼时,淬毒的刀尖离他咽喉仅三寸,被齐玄帧两指夹住。老人另一只手按在他天灵盖,有热流顺百会穴轰然灌入。
“看好了!”齐玄帧的声音突然年轻了二十岁,“这是《一炁化三清》的起手式!”
陈平安被推出茶棚时,整个村子已陷入火海。
血刀门客的弯刀插在齐玄帧胸口,但老人五指扣着对方咽喉,指缝漏出的青光把两人裹成茧子。
青铜剑鞘烫得惊人。
陈平安狂奔过石桥,背后传来建筑物坍塌的巨响。火光中突然冲起一道青虹,将夜幕撕出裂口,几颗星斗漏下来,正落在他奔跑的前路上。
三日后,陈平安在乱葬岗挖坑时发现块青铜碎片。
它嵌在齐玄帧的掌骨里,老人尸体完好如生,嘴角噙着笑,仿佛刚讲完“大凉龙雀斩蛟龙”的精彩段落。碎片上刻着半句谶语:
**“三更烛火照长生。”**
月光下,剑鞘突然发烫。
陈平安把它和碎片拼在一起,铜锈簌簌剥落,露出底下星图般的刻痕。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右手掌心多了道淡金纹路——像截小小的剑尖,正随着星图亮起微微搏动。
夜风掠过坟头,带来远方更夫的梆子声。
陈平安对着新坟磕头时,青铜碎片突然滑入剑鞘凹槽。
“咔嗒。”
鞘口吐出寸许清光,照亮官道旁半块残碑,碑上“大凉”二字正在发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