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的风裹着血腥气。
陈平安蹲在溪边,把脸埋进冷水里,直到肺里的灼烧感逼得他猛地抬头。水珠顺着下巴滴落,倒映着一张陌生的脸——眉骨上多了道疤,是三天前火场里飞溅的木屑划的。
青铜剑鞘横在膝头,锈迹间渗出暗红,像干涸的血。
“咔。”
身后枯枝断裂。
陈平安没回头,右手已按上剑鞘。三天里第七次了——血刀门的追兵像嗅到腐肉的乌鸦,怎么甩都甩不脱。
“小兄弟。”沙哑的女声从树后传来,“讨口水喝。”
粗布衣,草鞋,肩上挂着药篓。是个二十出头的采药女,左脸有道疤从额角划到嘴角,像被人用钝刀硬生生锯开的。
陈平安眯起眼。女人虎口有茧,但不是练刀的手——拇指第二关节凸起,是常年拉弓的痕迹。
“溪水没主。”他侧身让开半步,剑鞘却突然发烫。
女人弯腰舀水时,后颈露出一小块刺青:三枚铜钱叠成塔。
江湖上只有一种人会有这个标记——
“九嶷山的‘赊刀人’。”陈平安突然道。
水瓢“咚”地砸进溪里。箭矢钉入陈平安刚才站立的树干时,剑鞘已横在胸前。
“反应不错。”女人撕开粗布衣,露出里面的牛皮软甲,腰间排着十二把薄如蝉翼的小刀,“可惜‘铜钱塔’不是刺青,是尸斑。”
她甩出第一把刀的角度很刁,贴着地面旋向陈平安脚踝。
青铜剑鞘“嗡”地一震,陈平安手腕不由自主地翻动,鞘尖精准磕飞小刀。虎口震得发麻,但更让他心惊的是身体记忆——这根本不是他的招式。
“果然是你。”女人第二把刀已咬在齿间,声音含糊,“齐玄帧把‘剑骨’种在你身上了。”
陈平安愣神的刹那,第三把刀已到眉心。
“当!”
火星炸开。
一支铁箭撞偏了小刀,余势不减地钉进女人右肩,把她带得踉跄后退。官道尽头,有个戴斗笠的瘦高人影正缓缓收弓。
“温不语。”斗笠下传来少年嗓音,“抢生意?”
被叫做温不语的采药女啐出口血沫:“瞎子,你管得着?”
陈平安这才发现,射箭人的斗笠压得极低,两道白布条在脑后打了个死结——真是个瞎子。
血刀门悬赏黄金三百两买你的人头。”
瞎子坐在火堆对面,用箭簇拨弄着温不语的小刀。他说话时喉结不动,像腹语,但每个字都清晰得反常。
陈平安盯着他耳垂上的剑痕胎记:“你也是赊刀人?”
“我是卖棺材的。”瞎子突然扯开衣领,心口处纹着口漆黑棺材,棺盖上刻着“三更”二字,“和‘照长生’刚好一对。”
剑鞘猛地发烫。陈平安想起齐玄帧掌心的青铜碎片——
三更烛火照长生。
温不语突然笑起来,笑得伤口崩裂:“巧了,我们要找的是同一样东西。”
瞎子搭箭上弦:“剑鞘归我,人头归她,你归黄土。”
陈平安握鞘的手渗出冷汗。这两人明显不是一伙,但此刻弓与刀都对准了他。
谷雨前的夜风突然转了向。
温不语的小刀、瞎子的铁箭、陈平安的剑鞘,同时指向东南——
山坳里传来金铁交鸣声,间杂着熟悉的银线破空声。
血刀门的人,在追杀另一个幸存者。
断崖下的战场像幅被撕碎的画。
七名血刀门客围成的圈子里,有个穿儒衫的少年正以笔代剑,笔锋过处,空中残留着墨色剑痕。但他左腿已见白骨,袖口不断滴血。
“裴度!”温不语突然高喊,“《山河志》交出来!”
儒衫少年抬头,陈平安心头一震——这人双眼没有瞳仁,全是浑浊的白色。
“晚了。”瞎子冷笑,“血刀门的‘银线噬心’已入经脉。”
仿佛印证他的话,裴度突然咳出大口黑血,血里缠着细如发丝的银线。
陈平安的剑鞘突然自主震颤,鞘口清光暴涨。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他已冲进战圈。
青铜剑鞘撞上第一把弯刀时,陈平安感受到某种古老的韵律——像有另一个灵魂在操纵他的手臂。七式连破,最后一鞘拍在裴度后背,震得他喷出团银线。
“接住!”裴度甩来本残册,封皮上《大胤山河志》五字正在渗血。
温不语飞身去抢,却被瞎子一箭射穿手掌。
混乱中,陈平安抓住裴度后领暴退。剑鞘清光照亮崖壁某个洞口时,裴度嘶声道:“进去!里面有……”
山体突然震颤。
不是地震,是某种巨大生物在青铜门后翻身的气息。洞穴深处的青铜门前,陈平安终于看清裴度的秘密。
少年匠师撕开儒衫,胸口嵌着块青铜镜,镜面倒映出的不是人影,而是星图——与剑鞘纹路完全一致的星图。
“齐玄帧是我师兄。”裴度每说一个字,镜面就多道裂痕,“他给你的剑鞘是钥匙,这扇门后……”
洞外传来温不语的尖啸和瞎子的弓弦声。
陈平安突然把剑鞘按在青铜门上。
锈蚀千年的门枢发出呻吟,缝隙里泄出的不是光,而是粘稠如墨的黑暗。裴度镜中的星图突然投射到空中,与剑鞘纹路拼接成完整图谱。
某个瞬间,陈平安看清了门后的东西——
不是宝藏,不是神兵,而是九具悬在虚空中的青铜棺。
最前端那具棺盖缓缓滑开,露出半截生满铜锈的剑尖。
温不语冲进来的刹那,瞎子射出了最后一箭。
箭簇、小刀、剑鞘的清光,同时没入黑暗。
谷雨的第一滴雨落下时,青铜门轰然闭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