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省道旁的荒楼成了村里的禁忌。
周小满抱着作业本跑过竹林,听见二楼传来麻将声。三缺一的叫嚷混着洗牌声从破窗飘出,她看见雕花窗帘后晃过旗袍女人的影子,耳垂上的珍珠耳坠在月光下闪过——那栋楼明明荒废了三十年,怎么会有人?
“别靠近那楼!”
收废品的陈叔拽住她,三轮车上的旧收音机突然爆响:民国二十六年,沪上名角沈云娘携戏班退守慈云镇,同年冬,戏班全体死于洋楼......电流声中,收音机里传出尖细的女声:七缺一,七缺一......
当晚,小满梦见自己站在洋楼门口。朱漆大门虚掩着,门环上缠着褪色的喜绸,门内飘出的不是霉味,而是桂花头油香。她顺着声音走上二楼,看见四个穿长衫的男人围桌而坐,对面的旗袍女人背对着她,手里捏着张红中,指甲缝里渗着黑血。
“沈云娘的戏班子,唱的是傀儡戏。”
退休教师王伯翻着县志,泛黄的纸页间掉出张旧照片——化着浓妆的女人怀抱木偶,木偶的眼珠是琉璃做的,嘴角裂到耳根。“那年她在楼里排《七窍玲珑心》,说要用人骨做傀儡线,结果戏未排完,人全没了。”
小满再路过荒楼时,特意带了手电筒。强光扫过二楼窗口的瞬间,她看见无数木偶挤在玻璃后,每个木偶都穿着戏服,手里举着纸牌,牌面清一色是“七筒”。当她数到第七个木偶时,所有傀儡突然转头,琉璃眼珠里映出她的倒影。
更骇人的是,木偶们的喉咙处都缠着红线,线尾垂在楼下的银杏树上,树下堆着七个腐烂的鸟笼,每个笼子里都有具人形骸骨,骸骨的七窍里塞着唱戏用的铜铃铛。
中元夜,小满被笛声惊醒。
荒楼的方向飘来《将军令》的曲调,却混着指甲刮玻璃的声响。她爬上屋顶望去,看见洋楼二楼的灯全亮了,雕花窗帘上映出傀儡戏的影子——穿龙袍的木偶被开膛破肚,心脏位置插着块刻有“沈”字的骨牌。
“云娘啊,该补角了......”
男人的笑声里带着痰鸣,小满看见四个牌友站起身,他们的后脑勺都开着窟窿,里面伸出的不是脊椎,而是傀儡线。旗袍女人缓缓转头,露出半边腐烂的脸,珍珠耳坠早已变成 maggots聚集的黑球,而她手里的红中牌,竟是用人类的头盖骨磨成的。
楼下的银杏树下,七个鸟笼突然打开。骸骨们站起身,七窍里的铜铃铛响成一片,他们的手腕上缠着红线,线的另一端系在二楼木偶的指尖。当傀儡挥动手臂时,骸骨们同时弯腰,像是在表演一出无声的傀儡戏。
当第七声钟响传来时,小满发现自己站在了洋楼门口。
旗袍女人的手搭在她肩上,腐烂的面皮蹭过她的脸颊:“妹妹可会打麻将?姐姐这桌,就缺个穿红衣的角儿。”小满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换上了寿衣般的红外套,口袋里装着七枚铜钱,每枚铜钱上都刻着“缺”字。
二楼的牌桌上摆着七具木偶,分别刻着“东南西北中发白”。穿长衫的男人们掀开袖口,露出里面爬满蛆虫的胳膊,每条胳膊上都纹着麻将纹样,“九筒”的位置正是他们的心脏,此刻正被傀儡线牵扯着跳动。
“第一局,缺东。”
女人甩出骨牌,小满看见牌面映出自己的脸,五官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窗外的骸骨开始起舞,铜铃铛的节奏与麻将声同步,她这才明白——所谓“热闹的夜谈”,不过是傀儡戏班在用活人魂魄排戏,而每个路过的人,都会成为戏里缺的那个角儿。
当小满摸到第七张牌时,终于看清了牌面——那是刻着自己生辰八字的骨牌,牌角缺了块,露出里面的骨髓。旗袍女人发出尖啸,她的身体裂成无数傀儡线,每根线都缠着个冤魂,而线的尽头,是洋楼地基里埋着的七口戏箱。
“七窍玲珑心,七人补一命。”
穿长衫的男人露出琉璃眼珠,那是从第一代傀儡上抠下来的。小满感觉有丝线钻进自己的七窍,傀儡线在颅内结成麻将阵,“九筒”的位置正在吸食她的记忆。楼下的骸骨举起铜铃,铃铛里掉出的不是铜舌,而是她昨夜写的作业纸。
晨光刺破窗帘的瞬间,洋楼恢复了荒废的模样。周小满抱着作业本走在省道上,却听见衣袋里传来骰子声。她摸出铜钱,发现“缺”字已变成“满”字,而铜钱边缘刻着的,正是沈云娘戏班的傀儡编号——007。
从此,慈云镇的荒楼每晚依旧传来热闹的夜谈声。有人曾透过门缝看见,七个穿戏服的傀儡围着圆桌打牌,其中一个傀儡穿着红嫁衣,手里捏着张缺角的骨牌,牌面上的人脸正在对着门缝微笑。而每个路过的红衣人,都会在次日清晨消失,只在荒楼银杏树下留下具七窍插着铜铃的骸骨。
秋分夜,小满跟着笛声潜入荒楼。
二楼戏台的幕布上绣着《七窍玲珑心》的戏文:丞相挖心献妖魔,七窍流血化傀儡。幕布后摆着七具戏箱,每只箱子里都躺着穿戏服的骸骨,他们的七窍插着铜铃,手腕缠着的提线系在房梁的滑轮上——只要拉动绳子,骸骨就会像傀儡般起舞。
“当年沈云娘为求戏技出神入化,”笛声突然变成男人的低语,“抓了七个八字带‘七’的人,用他们的七窍做傀儡共鸣腔。”
小满的手电筒照到戏箱底部,看见用人血写的《傀儡经》:七铃震七窍,七魂化七线,七人成一幕,永唱不终戏。她这才明白,每晚的“热闹夜谈”其实是七具傀儡魂在重复排戏,而麻将声不过是提线拉动铜铃的声响。
子时三刻,幕布突然拉开。
穿龙袍的傀儡走上戏台,胸腔开着窟窿,里面跳动的心脏刻着小满的生辰八字。四个牌友的骸骨坐在台下,他们的提线穿过楼板,连接着楼下的银杏树根——每根树根都缠着个被活埋的观众,正是这些人当年的“看客心”滋养了戏班的邪术。
“第三折,挖心。”
旗袍女人的傀儡举起骨刀,小满感觉心口传来剧痛。她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拉上戏台,影子的七窍流出银光,那是被傀儡线抽出的魂魄。更骇人的是,影子手里捏着的不是骨牌,而是她的肺叶,肺叶上还沾着昨夜咳嗽时咳出的铜铃声。
当骨刀刺进影子心脏时,小满听见全镇的铜铃同时响起。
荒楼的墙壁渗出黏液,显露出当年的血案现场:七个受害者被绑在戏箱上,沈云娘用银簪依次刺穿他们的七窍,每刺一窍,就往里面塞枚铜铃。“这样他们的魂就能永远困在戏里,”女人的鬼魂抚过傀儡的脸,“而你,就是第七个‘玲珑心’。”
小满的七窍开始渗出铜铃声,她看见自己的手指变成了傀儡的木关节,每个关节里都卡着观众的碎牙。楼下的银杏树突然开花,每朵花里都嵌着个铜铃,铃声连成的竟是《将军令》的送葬曲,而送的,正是她即将成为傀儡的魂。
晨光中,小满站在省道旁的竹林里。
她的校服变成了褪色的戏服,口袋里的铜钱滚落在地,每枚都刻着不同的生辰八字——那是前六任“玲珑心”的残影。荒楼的窗户映出她的倒影,却已是旗袍女人的腐烂面容,珍珠耳坠里掉出的不再是 maggots,而是她昨夜脱落的乳牙。
“妹妹可还记得,”身后传来洗牌声,“你答应过姐姐要补角的?”
小满转身,看见七个傀儡站在竹林深处,每个傀儡都举着缺角的骨牌,牌面上的人脸正在依次变成她小学同学的模样。旗袍女人的提线穿过她的七窍,将她拉向荒楼的方向,而她的脚边,正长出缠绕着提线的银杏幼苗。
三个月后,慈云镇来了新的女学生。
她穿着红色校服,抱着作业本路过荒楼时,听见里面传来热闹的夜谈声。二楼的窗帘后晃过旗袍女人的影子,这次她手里捏着的不是红中,而是刻着“周小满”的骨牌。
新学生驻足聆听,没注意到自己的七窍已渗出细不可闻的铜铃声,更没看见竹林里的银杏树下,第七具骸骨的手腕上,正缠着属于她的提线。
从此,荒楼的夜谈声再也没有断过。有人说曾在雨夜看见七个傀儡站在楼顶,他们的提线连着全镇的银杏树,每当有红衣人路过,树上的铜铃就会齐鸣,而荒楼的戏台上,会准时上演那出永远演不完的《七窍玲珑心》,用活人的心,补全戏里的缺角。
冬至,周小满的右手指节开始裂开。
裂缝里露出的不是血肉,而是带着树纹的木屑,木屑间缠着银色的傀儡线。她对着镜子刷牙时,发现牙龈上长出了铜铃状的息肉,每次开合嘴都发出细碎的“叮当”声,而咳出的痰里混着木屑,木屑表面印着《傀儡经》的残页。
“第七日,木肌成。”
旗袍女人的声音从水龙头里流出,锈水中漂着的不是杂质,而是小满的指甲——它们已变成半月形的木片,甲床处缠着的提线直通荒楼方向。她掀起校服袖口,看见小臂上的皮肤裂成了木偶的拼接缝,缝里钻出的不是汗毛,而是银杏树苗。
当第一片银杏叶飘落时,小满的脚踝已长成树根状。
她拖着沉重的下肢挪向荒楼,看见全镇的银杏树都在朝同一个方向倾斜,树冠交织成巨大的提线网络,每根树枝上都挂着铜铃,铃声连成的声波中,镇民们的影子被拉长成傀儡的形状。
“这些树都是用傀儡线种的,”旗袍女人的傀儡坐在树杈上,手里抛着小满的眼球——那已变成琉璃材质,“树根吸收的不是水分,是看客的好奇心。”
小满看见树下的镇民们仰着头,眼神空洞,他们的七窍流出银色丝线,丝线的另一端系在银杏果里,每个果子都长着与她相同的木脸。
荒楼二楼的戏台铺满了银杏叶,每片叶子上都刻着观众的生辰八字。
小满被吊在房梁上,四肢的提线穿过滑轮,连接着七个戏箱。穿龙袍的傀儡剖开她的胸腔,取出的心脏是块带年轮的木头,木心处嵌着七枚铜铃,正是她这些年咳出的所有异物。
“现在,你是真正的‘玲珑心’了。”
四个牌友的骸骨站起身,他们的提线与小满的心脏相连。当第一声梆子响起时,小满感觉全镇的铜铃都在共振,她的木关节开始自动开合,演绎的不是《七窍玲珑心》,而是她这三个月来逐渐木偶化的全过程。
台下的观众席上,新来的女学生正托腮观看,她的红衣上落满银杏叶,每片叶子都在她的七窍处钻出新的提线。
立春那天,慈云镇的银杏树突然集体开花。
花朵是镂空的木偶形状,每个木偶的胸腔里都嵌着块缺角骨牌。路过荒楼的行人会不由自主地驻足,他们的影子被吸入戏台,成为戏里的背景傀儡,而他们的肉身,则会变成银杏树的肥料,滋养下一批“玲珑心”。
周小满的木心已经长出了新的年轮,她的琉璃眼球里映着循环往复的戏文:有人在牌局中化作提线,有人在笛声中长出木肌,有人在银杏树下变成永远仰着头的看客。
当第七个轮回开始时,她听见自己的木喉发出了新的唱词:七窍开,木偶来,看客心,永难埋,慈云镇里无生人,唯有傀儡唱到白......
而在荒楼的地基深处,七口戏箱正在长出新的根须。每个箱子里都躺着具新鲜的骸骨,他们的七窍插着刚摘下的铜铃,手腕上缠着的提线穿透地表,连接着全镇每一个路过的红衣人。戏箱的木板上,用新鲜的人血写着:下一幕,缺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