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城的暑气是被茶香泡软的。
青龙庙会的旌旗在街头猎猎作响,金漆木雕的茶神轿被八个壮汉抬着,轿身镶嵌的玻璃茶盏在阳光下流转着七彩光晕。小茶跟在队伍里,鼻尖萦绕着凤凰单丛的蜜兰香,混着街边糖葱薄饼的甜腻,竟生出几分醺然之意,仿佛整座城都浸在茶汤里。
"备器如备兵。"玉姑低声叮嘱,手中的白绢将若琛杯擦得透亮,"茶船、茶洗、壶承,每样器物都是茶阵里的兵卒,容不得半分马虎。"她的袖口别着半朵白兰花,香气幽微,却在闷热的午后辟出一方清凉。
茶会设在韩江边的广济楼上,雕栏画栋间悬着"茶通天下"的匾额,檐角铜铃随江风轻响,如茶勺叩击壶沿。小茶掀开蓝布茶帘,只见厅内早已摆好七十二张茶席,每张桌上都放着红泥小火炉、白泥茶壶和三只若琛杯,杯底隐约刻着"潮州工夫"四字,像是沉睡的茶魂等待唤醒。
"第三十七席。"阿月轻触她的手臂,指尖沾着茶糖的碎屑,"方位朝东,利水生财。"盲眼女孩的耳坠随动作轻晃,竟是两片细小的茶叶形状,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小茶点头,将随身的茶箱安置妥当。箱中装着凤凰单丛的"宋种"茶样,还有慧明禅师的旧茶针,针柄上刻着"一期一会"四字,被岁月磨得发亮。她刚取出茶荷,忽闻楼下人声鼎沸,抬眼望去,只见三个身着青衫的茶客正穿过人群,居中那人腰间挂着个青铜茶宠,形如卧牛,牛角上缠着红绳——竟是茶煞盟的标记。
"玉姑,"小茶轻声道,"有奸细。"
玉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指尖微微发颤:"是陆辰的人。去年茶煞盟血洗茶村时,我见过他们腰间的茶宠。"她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个锡制茶罐,"用这个泡'蜜兰香',茶汤能压过邪祟之气。"
茶会开始的铜锣声轰然响起,如茶汤入壶激起的惊雷。小茶定了定神,提起红泥炉上的滚水壶,先温壶烫杯,沸水冲在壶壁上,发出"滋滋"的轻响,腾起的水雾中,她仿佛看见茶树在山雨中舒展枝叶。
"备器、洗杯、取茶、纳茶、冲点......"她在心中默诵工夫茶五步法,指尖捏起茶荷,将茶叶轻轻拨入壶中。当茶叶触到壶底的瞬间,她忽然听见一阵细碎的异响,像是金属摩擦的声音——有人在她的茶席下布置了什么。
阿月忽然拽了拽她的衣袖,低声道:"地底下有茶香......不对,是茶煞的味道。"盲眼女孩的鼻翼轻动,"像腐叶泡在污水里,还有曼陀罗花的腥甜。"
小茶心中一惊,表面却不动声色。她提起水壶,以"高冲"之法注水入壶,水流如白练悬空,激起的泡沫竟泛着诡异的青黑色。玉姑见状,不动声色地往她掌心塞了片柠檬叶:"含在舌下,能辟秽气。"
第一泡茶汤滤出,本该金黄透亮的单丛茶汤,此刻却浑浊如泥浆,隐约有血丝状的纹路在其中游走。小茶望向邻席,只见其他茶客的茶汤皆清澈明净,唯有自己这席透着邪祟。她忽然想起慧明禅师说过的"茶阵反噬",知道必是方才那奸细在茶席下布了"夺灵阵",妄图吸取她的茶灵之力。
"关公巡城,韩信点兵。"玉姑低声提醒。小茶会意,提起茶壶,在三只若琛杯间循环斟茶,最后点滴均分,如将军布阵,暗藏五行生克之理。当茶汤落杯的刹那,她咬破舌尖,将一滴精血混入茶中,只见杯中的茶汤突然泛起金光,血丝状纹路瞬间消散。
"好个'凤凰三点头'!"评委席上有人击节赞叹,"这泡茶的汤感,竟有山川之势。"
小茶抬头,看见主评委是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身着潮州传统的麻布唐装,胸前挂着个翡翠茶宠,形如茶壶。老者朝她微笑,目光扫过她的茶席,忽然微怔——方才那道金光,只有真正与茶灵相通之人才能看见。
就在此时,楼下忽然传来惊呼。小茶循声望去,只见方才那三个奸细正推倒茶摊,朝江边逃窜,腰间的青铜牛宠竟渗出黑血,在青石板上画出蜿蜒的轨迹,如被斩断的茶脉。
"追!"玉姑抄起茶刀,就要下楼。小茶伸手拦住她:"且慢,他们是故意引我们离开。"她俯身轻嗅地面,黑血中混着浓重的茶煞之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沉香——是"夺灵阵"启动的前兆。
果然,当她转身时,只见自己的茶席正中央,方才注入废水的茶洗中,竟浮起一张符纸,纸上画着扭曲的茶树图案,每片叶子都形如利爪。阿月忽然惊呼:"茶灵在哭!"——盲眼女孩虽看不见,却能听见茶灵的悲鸣,那声音像破碎的茶盏,在她心底激起阵阵剧痛。
小茶深吸一口气,将三只若琛杯摆成"品"字形,斟满第三泡茶汤。这一次,她不再隐藏实力,以"岩骨花香诀"催动茶灵,只见茶汤表面浮现出凤凰单丛的叶脉纹路,如一张金色的网,将整个茶席笼罩其中。当符纸触到茶香的刹那,竟发出"滋滋"的灼烧声,化作飞灰四散。
"好厉害的茶阵!"老者抚掌赞叹,"小姑娘,你这泡茶里,既有凤凰单丛的霸烈,又有禅茶的温润,当真是'茶中有大道'啊!"
小茶起身行礼,目光扫过全场,只见其他茶客皆沉浸在品茶中,浑然不知方才的危机。她忽然明白,所谓工夫茶会,表面是斗茶论道,实则是茶灵守护者与茶煞盟的战场,每一道茶汤里,都藏着看不见的硝烟。
暮色四合时,茶会进入尾声。江风送来咸腥的水汽,却掩不住满室茶香。小茶收拾茶具时,发现那老者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正盯着她的茶针出神。
"这茶针......"老者伸手轻触,"可是慧明禅师的'陆羽遗风'?"
小茶点头,老者的语气里忽然带上几分感慨:"当年我与慧明在武夷山斗茶,他用的就是这根茶针。想不到如今,竟传到了你手里。"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里面是半块茶饼,饼面刻着"宋种"二字,边缘还带着焦痕,"这是南宋末年的茶饼,送给你,或许有用。"
小茶正要推辞,老者已转身离去,青衫在江风中扬起,如一片茶叶飘向远方。她打开锦盒,忽然闻到一股沧桑的茶香,混着硝烟与血味,像是从历史的深处飘来。刹那间,她看见茶饼上的焦痕竟组成一幅地图,隐约是古村废墟的轮廓——那是阿月的故乡,也是茶煞盟的老巢。
阿月忽然拽了拽她的袖子,指着江面:"船,有茶船!"
只见韩江上驶来一艘巨大的茶船,船身绘着"茶船古道"的壁画,船头立着个高大的身影,腰间挂着青铜牛宠,正是方才那奸细之首。他抬手掷出一枚茶包,落入水中溅起巨大的水花,水面顿时泛起黑色涟漪,如墨汁泼入玉碗,将皎洁的月光染成死灰。
"小心!"玉姑惊呼,"是'黑水煞'!"
小茶迅速将老者送的茶饼掰碎,撒入茶洗中,注入滚水。茶汤顿时沸腾起来,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竟如沸水烹油。她提起茶洗,将茶汤泼向江面,只见金色的茶汤与黑色的水煞相撞,激起冲天的水雾,水雾中隐约有凤凰展翅的虚影,尖叫声中,黑水煞如冰雪遇阳,迅速消融。
茶船上的奸细发出不甘的怒吼,调转船头仓皇而逃。小茶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忽然感到一阵疲惫,手中的茶洗"当啷"落地,惊醒了沉醉在茶香中的茶客们。
"怎么回事?"有人不满地嘟囔。
"没事,"玉姑笑着打圆场,"小姑娘手滑,险些摔了茶洗。"她弯腰拾起茶洗,指尖掠过内壁残留的茶渍,忽然一怔——那些茶渍竟聚成了一个"煞"字,如刀刻斧凿,深深刻在白瓷上。
江风渐凉,广济楼上的茶客们陆续散去,唯有小茶三人留在原地,望着波光粼粼的韩江出神。阿月忽然轻声说:"我听见茶灵在唱歌,像是在说......谢谢。"
小茶笑了,伸手握住她的手,触到掌心的茶糖碎屑。远处,青龙庙的钟声悠悠响起,惊起一群江鸟。她忽然想起慧明禅师的话:"茶路漫漫,每一次相遇都是茶缘。"此刻的她,终于明白,这缘法里,既有平凡的烟火,也有浪漫的传奇,而她,正走在茶香铺就的路上,步步生花。
"该回去了,"玉姑收拾好茶器,"明日还要去古村。"她的目光掠过江面,语气忽然坚定,"这次,我们要让茶煞盟知道,茶灵的力量,是杀不尽的。"
小茶点头,提起茶箱,跟着她们走向灯火阑珊的潮州城。街边的茶铺依然亮着灯,传来此起彼伏的冲茶声,如同一曲永不落幕的茶歌。她知道,在这平凡的市井中,藏着无数像玉姑这样的茶人,用一生的时光守护着茶香,而她,不过是接过了一盏灯,继续照亮这漫漫长路。
星光落在韩江上,像撒了一把碎茶。小茶忽然想起李白的诗:"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此刻的她,虽无诗酒,却有茶香作伴,在这平凡的世界里,书写着属于自己的浪漫传奇。
夜更深了,茶箱里的"宋种"茶样散发着幽幽香气,与老者送的南宋茶饼遥相呼应,像是跨越千年的对话。小茶摸了摸茶针,只觉掌心温热,仿佛握着无数茶人的魂灵。她知道,这一路或许还有无数艰险,但只要心怀茶心,便能在黑暗中辟出光明,让茶香永远流淌在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