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村的夜来得比往日早。
苏九劫踩着最后一线天光翻过村后的山梁,肩头扛着半大的野鹿,血迹顺着鹿腿滴在青石板上,像一串暗红的星子。
山风卷着松涛灌进领口,他却觉得后颈发凉——自日落时起,天边那抹若有若无的红光便缠在眉峰上,像根细针,扎得人睡不着。
“小九子回来啦!”村口老槐树下,张婶正哄着孙子吃红薯,抬头瞥见他,嗓门儿亮得能惊飞枝桠上的麻雀,“今日这鹿够肥实,你阿爷的药钱总算是有着落了。”
苏九劫点头应了声,目光却仍锁在天际。
那红光不似星子,倒像被血浸透的绢帛,正顺着云层缝隙往村子里渗。
他摸了摸腰间磨得发亮的兽骨短刀——这是阿爷临终前塞给他的,说“九劫,这刀跟着咱们苏家八代了”,可他从未觉得这刀有什么特别,除了...今晚,刀鞘里的骨刃在发烫。
“小劫!”
老村长的声音从村中央传来。
老人佝偻着背,手里攥着半截熄灭的旱烟杆,平时总眯着的眼此刻绷得老直,“来祖祠搭把手。”
苏九劫应了,将野鹿交给张婶代管。
路过村头水井时,他脚步顿住——井里的水正“咕嘟咕嘟”翻着泡,像是底下烧了团火,可他蹲下身摸了摸井沿,石头凉得刺骨。
井边的老黄狗缩在草垛里,尾巴夹得比见了猎户还紧,喉咙里发出呜咽。
“怪事。”他嘀咕一句,加快脚步往祖祠走。
祖祠的门虚掩着,香灰味儿混着股陌生的草药气涌出来。
老村长正跪在供桌前,面前摆着七盏青铜灯,灯油不是寻常的豆油,泛着幽蓝的光。
见苏九劫进来,老人颤巍巍抬手,指了指供桌下的地砖:“帮我挪开第三块。”
地砖纹着模糊的云纹,苏九劫伸手一推,指尖刚触到石面,一阵刺痛顺着神经窜上脑门。
他眼前突然炸开一片血雾——玄铁战甲裹着他的躯体,脚下是碎成齑粉的山峦,对面站着成排的仙人,衣袂上的星纹刺得人睁不开眼。
“轰!”他抬手挥出一掌,天地在掌风里震颤,仙人的法诀像纸糊的,碎成漫天光屑。
“咳!”
老村长的咳嗽声撕裂画面。
苏九劫踉跄着后退,额头抵在供桌上,冷汗顺着下巴砸在青砖上。
他望着发抖的双手——这双手今早还在剥鹿皮,此刻却像握过百万斤重的战戟,掌心的茧子都在发烫。
“看到了?”老村长的声音哑得像砂纸,他将最后一盏青铜灯按进地砖下的凹槽,“三百年前,我阿爷在这井下挖到块残碑,上面刻着‘轮回九劫,斩天不歇’。从那时起,每年今日,这井就翻血泡,这村就闹邪祟。”
苏九劫攥紧腰间的骨刀:“您早知道?”
“知道又如何?”老村长直起腰,背更驼了,“青石村守的是洪荒古修的坟,护的是仙界要抹的根。他们容不得活口,容不得记忆——可你不一样,小劫。你生的那天,井里的水泡红得像要把村子烧了,你阿爷抱着你跪了整夜,说‘苏家的劫,该应在这孩子身上’。”
话音未落,外头突然炸开一声脆响。
苏九劫冲出门时,夜空正裂开一道血口。
那口像被巨斧劈开的天幕,血红色的雾从裂缝里翻涌而下,沾到草叶上就冒青烟。
村后的老槐树“咔嚓”折断,露出底下盘根错节的黑藤——那是护村大阵的阵基,此刻正渗出黑血,滋滋腐蚀着土地。
“救命!”
孩童的尖叫刺穿夜色。
苏九劫转头望去,村西头的晒谷场上,一团黑雾正裹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
黑雾里伸出无数骨节分明的手,抓得那丫头的小胳膊上全是青痕——是影兽,专吃活人精魄的怨念所化。
“青鸾!”
苏九劫冲过去时,体内突然窜起一股热流。
那热流顺着脊椎往上涌,在眉心炸开一团金光。
他想起刚才祖祠里的画面——那身玄铁战甲,那掌碎万山的力量。
此刻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来,指尖凝聚起一团幽光,对着影兽轻轻一推。
“轰!”
虚空像被撕开道口子,影兽发出刺耳的尖啸,被那股力量生生震飞十丈远。
黑雾散去,青鸾跌坐在地,抱着脑袋哭,她脚边的土地裂开蛛网般的纹路,一直延伸到村外的血云下。
苏九劫却踉跄着栽倒。
他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像擂鼓,又像某种古老的战歌。
体内的热流退得比来时还快,他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被抽了去,连抬手指向影兽的力气都没有。
影兽没死。
它蜷缩在血云下,黑雾里的眼睛绿油油的,直勾勾盯着苏九劫。
“小劫!”老村长跌跌撞撞跑来,怀里抱着个红布包,“快接住这个——这是古修的镇魂玉,能保你...咳!”
话音未落,影兽再次扑来。
苏九劫想躲,却连滚都滚不动。
他望着逼近的黑雾,突然想起祖祠里那个画面——他身披战甲,斩落的不仅是仙人,还有天道锁链。
“我是谁?”他在心里喊,“为什么我能推开这东西?”
答案没来。黑暗先一步笼罩了他。
意识沉入虚无前,苏九劫听见老村长的尖叫,听见青鸾的哭声,还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像从极远的地方飘来:“你是最后的火种...别让仙界的谎,埋了洪荒的魂。”
再然后,什么都听不见了。
...
“小劫醒了!小劫醒了!”
模糊的人声里,苏九劫缓缓睁开眼。
月光透过窗纸照在脸上,他摸了摸额头——全是冷汗。
床边站着老村长,手里攥着半块碎玉;青鸾缩在墙角,眼睛肿得像两颗红樱桃;窗外,那道血口不知何时合上了,只剩几点星子,亮得扎眼。
他动了动手指,掌心还留着推影兽时的灼痛。
“那东西...走了?”他哑着嗓子问。
老村长没说话,只是把碎玉递过来。
玉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字,苏九劫凑近一看,瞳孔骤然收缩——那是他在祖祠记忆里见过的战戟纹路,和他腰间的兽骨短刀,竟有七分相似。
窗外,风突然大了。
有什么东西,在他记忆深处,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