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定远澄水南岸有个连绵百里的山峦,名叫翠柳山,据说曾是古战场。有言夜阑人静时,伴风舞虫鸣,曾闻鼓声阵阵,刀枪铿然。山间立壁处有一石刻诗文。看那诗云:
日积月诸,山耸水滟,风物千载知何变。
苍天可曾垂眸,看无边萧萧落木、不尽滔滔流水,知向谁边。
慷慨壮士当年,一手挽红颜,一手挥戈,指叱霄汉。
纵身化泥土,也为兹土生脊骨,气摩云天。
回首万千英雄,曾几人留名姓与人谈。
子在川上何叹。惟把酒临风时,听行歌弹剑。
至于年代书者,已无从考。翠柳山西有一片湖泽,叫响水湖。翠柳山山坳里有一个风光秀美的村庄,依山傍水,人们叫它西水庄。林荫花簇,僻静而安详。
庄主吴昊老员外,本是大明开国勋臣江国公之后,世代为官。吴昊本人在朝中曾任兵部侍郎。
一代重臣太师张居正离世后,当朝天子亦曾有意励精图治,要做个有为之君。奈何诸事繁乱,众议错综。大臣之间也纷争林立,各执一端,甚至相互倾轧攻讦。圣上莫衷一是,动则进退失据,渐渐疑惑丛生,烦心政事。
于是有言官御史者,把握风头,列故太师张居正十四项大罪。一时众议汹汹,黑云压城。曾受张氏压制的群僚奋而群起攻之。圣上惊诧,遂至夺其官衔,去其谥号,废其新政。中兴之业戛然而止。
吴昊当时受职兵部侍郎未久,本与新政无甚瓜葛。只为心许其治略,敬仰其风范。亦不满有人公器私用,乘机售奸,在朝堂之上为之据理力争,竟被补入张居正“专权乱政,蔽塞圣聪,罔上负恩,谋国不忠”之余孽,受到牵连,被削职罢官,回归故里。于是养气青山,行舟碧水,神游经史,友交四方,如今已十数载矣。
吴昊回乡后,重修了山庄的祖宅,如今灰瓦白墙,庄院雄伟,门庭高耸,庄而不俗。大门两侧有一副木刻楹联云:
青山不老,本是峥嵘面目;
绿水长流,源出海底波澜。
字出吴老员外亲笔手书。站在大门前观赏,书法苍劲雄浑,字字有将欲腾飞之势。似可体会出,当年被迫出京隐忍故里的吴昊,虽处江湖之远,仍怀忧国忧君之情愫。
在任之时,吴昊交游颇广。武林中各大门派,大都有故旧相识。回乡之初,地方官员士绅曾一时多有避讳。吴昊亦知有所隐讳,一心做个隐人居士,不过问江湖之事。
但声望所及,江湖人士仰慕者有之,曾受惠者有之。便是南派武林盟主应天恩,亦尝是座上客。于是这小小的西水山庄虽有些僻远,渐渐地高朋满座,依然是江湖上一个众望所归的大好去处。
是年初春之日,乍暖还寒。杨柳新芽欲吐,归鸿振翼北眺。但今天,往日生机盎然的西水庄却笼罩在蔼蔼雾气中。庄门紧闭,气象肃杀。
宽敞的客堂,端坐着三位老人。当中一个五十余岁,有些微胖,面红身健,正是老员外吴昊。另两位也是五十上下年纪,左首之人身材高大,面色微黑,乃是响水湖飞鱼帮的帮主滕戏浪。右首之人虽不甚高但身材魁梧,上身长,下身短,十分强壮,乃是团花山回峰寨的寨主廖高沙。
此二人原是此地方圆百里内两大霸主,曾经互不服气,各据一方,你争我夺。十多年前,吴员外去职回归故里,亲自出面调解,左手滕戏浪,右手廖高沙,聚上厅前,终使两家化干戈为玉帛,交了朋友。从此两人唯吴员外马首是瞻,成为此间常客。
此刻,三人面容凝重,正在烛光下传看一纸书信。
信折叠骑缝处有一个“亲启”字样。
看那信云:“吴员外升云大人台鉴:廿载小别,天各一方。尚忆吴司马当年,英姿勃发,胸怀洒落,有乘长风、破万里浪之志。曾筑武功于朝,不愧忠良之裔。今朝政倾颓,四海疲敝,烽烟四起,盗寇横行。概因朝无正臣,内有奸恶。皇室世子实已避伏乡野久矣。今岁潜龙欲蛰。欲尊祖训,起而勤王,救斯民于水火,为国靖难。复兴之计,在此一举。司马熟知兵略,虽云退隐,但声望犹存。大江南北,一呼百应。望员外洞明时务,效投明主。创不世功勋,此其时也。太祖泉下有知,亦感员外忠义。我主思贤若渴,虚悬将印以待员外。不日期面聆教诲。”
信末署名“故人蔚央公”。
又一页纸,简书“振邦救世,天必佑之;君堪大任,勿负期许!”落款“隐世子朱常泽”。
信虽不长,但道出了一个十分惊人的秘密,让人脊背发凉。
自称皇世子的朱常泽是什么人?蔚央公又是什么人?吴员外等都没听过这个名字。
“我退居乡野许多年了,江湖上的事也不曾与闻。”吴员外开言道:“这是前天晚上收到的信,一直也琢磨不出个头绪来,两位兄弟都是耳聪目明之人,所以请两位过来,帮我分辨来历。”
“从信上看来,写信人口气极大,似乎有非同小可的来头呀。”廖高沙道。
“是啊,敢妄称皇世子,想必有些缘由。这可是冒杀头的大罪呀!”
“吴兄可见到送信之人了?”
“不曾。”吴昊收起信,折好放入信封:“其实这已是第二封信了。半月前曾有一封,当时即觉得蹊跷。但只攀友情未谈及旁事。都是一早就已摆在堂案上。至于送信人,来无踪去无影。”
“吴兄,这信是墨鱼汁写的。看看前一封信便知道了。”滕戏浪看了看信,嗅一嗅道。
吴昊取来前一封信,果然已经褪色了。
就连信封上的字,也已然褪去了。
“这是已有后计打算了。近来兄弟屡次闻报,说是曾见来历不明的人在渔码头夜过。黑衣短打扮,不与人接触,他们之间也无言语。我本十分疑惑,不知是些什么人。”滕戏浪接着说。
“最近我庄上也出现过生人,只是未以为念。”吴员外道。
“要说近来江湖上,确有些蹊跷事:蟠龙镇长拳会、蜀山扁担帮,甚至芒硝山大洪门这样的大门派,近来忽然没有了消息。销声匿迹了一般。”廖高沙道。
“对了,”滕戏浪接言道:“还有五梁山天一观,庄不周道长一班道众与我帮从前过从甚密,也有旬月没有消息。我曾派人前去拜会,却未见到庄道长,只是添了些生人,说道长出游去了。我也曾甚觉纳罕。”
“近来有朋友言道,江湖上新近崛起一个秘密组织,很神秘,似如有无之间,却似乎极难缠。”
“武林之中,看来正酝酿一场动乱。”说着,吴员外站起身,在堂中踱起步来。不经意之间,已处江湖之远的他,似已临近一场看不见的旋涡。树欲静而风不止,吴员外等人已嗅到了腥风血雨的气息。
一股不安的情绪隐隐袭来。厅里陷入一阵静寂。
蓦地,吴员外举步到窗前,推开侧窗,只见朦胧月色下,庄院高墙亭台,树影婆娑。
墙上有人。
滕戏浪、廖高沙也发现,月光之下还似有刀剑反射之辉。
山庄已经被包围了。
“管家!”吴员外低声道。
“老爷——”声音不大,但战栗不已,使人惊悚。
吴员外倏地回身,惊见厅门已被打开,管家筛糠般躬着身在门前,扑通一声跌跪入堂。后面站着一个身穿墨绿缎子长衫的魁伟大汉,一步跨入堂来。头戴三山冠,粗眉环眼,大黑脸蛋子在烛光下泛着红光,一脸笑靥。
门外还有四个黑衣大汉,黑纱巾遮掩大半个脸,肋下佩刀。
堂堂西水山庄,竟是不请自来。究竟来的是哪路神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