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荒山野岭间,那间名为“归途”的孤零零驿站,仿佛被浓得化不开的墨汁浸泡着。狂风卷着砂砾,狠狠抽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怪响。一盏油灯在柜台上摇曳,豆大的火苗将掌柜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映得忽明忽暗,像一张挂在墙上的、褪了色的年画。
书生陈砚裹紧了单薄的青衫,寒意却从骨头缝里钻出来。他进京赶考,贪图脚程错过了宿头,不得已才敲开了这间透着股子邪乎劲儿的驿站大门。堂内空荡,除了掌柜,只有一个蜷在角落草堆里、裹着破袄打盹的樵夫,鼾声如雷。
“掌柜的,还有干净房间么?”陈砚的声音在空旷的堂屋里显得格外单薄。
掌柜眼皮都没抬,枯枝般的手指在油腻的账本上划拉着,喉间挤出嘶哑的痰音:“只剩西头最后一间了。丑时前,务必熄灯。”
陈砚道了谢,接过那枚沉甸甸、边缘泛着幽幽铜绿的黄铜钥匙。钥匙冰凉刺骨,上面似乎还沾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铁锈的暗红痕迹。他心头莫名一跳。
引路的伙计佝偻着背,提着一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晕勉强撕开廊道的黑暗。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一种……陈砚皱了皱鼻子……像是陈年香灰混着淡淡腥气的味道。廊道两侧的客房都紧闭着门,死寂无声。
“客官,就是这儿了。”伙计的声音干涩,停在走廊尽头的一扇乌木门前。他将灯递给陈砚,“灯油省着点用,够到丑时。记住掌柜的话,丑时前,灯,必须灭。”他着重强调了最后几个字,浑浊的眼珠在昏暗光线下飞快地瞥了一眼房门,随即低下头,匆匆转身隐入黑暗,仿佛多待一刻都嫌瘆得慌。
陈砚推门而入。房间不大,陈设简陋,一床、一桌、一凳而已。桌上,竟赫然立着一面尺余高的古铜镜!
这镜子样式奇古,非圆非方,边缘是蟠虺纹,铜绿斑驳,镜面却异常光滑,在跳动的灯火下,幽幽地反射着冷光,像一只沉默窥伺的眼睛。镜背似乎刻着些模糊扭曲的符文,看不真切。陈砚家境尚可,也算见过些世面,但这镜子透出的那股子阴冷邪异之气,让他后背的寒毛瞬间立了起来。
“荒郊野店,怎会有如此古物?”他心下嘀咕,想起伙计和掌柜的告诫,还有钥匙上那点可疑的暗红,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他本能地想将那镜子扣倒,或是移开视线,但鬼使神差地,目光却被牢牢吸住。
灯火噼啪爆了个灯花。就在那一瞬间的明暗交替之际,陈砚清晰地看到——镜中自己的倒影,嘴角似乎极其诡异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不是他的动作!他明明屏住了呼吸!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陈砚猛地倒退一步,心脏狂跳如擂鼓。他死死盯着镜面。镜中的“他”也回望着,眼神空洞,脸色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惨白,那抹诡异的弧度已然消失,仿佛刚才只是光影的恶作剧。
是眼花了?一定是赶路太累,加上这鬼地方阴森,自己吓自己。陈砚强自镇定,深吸几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悸动。他不敢再看那镜子,吹熄了灯火,摸索着躺到冰冷的硬板床上。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只有窗外风嚎如厉鬼哭诉。陈砚紧闭双眼,却毫无睡意,那镜中一闪而过的诡笑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里。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格外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意识有些模糊之际,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感袭来。
太安静了。
窗外的风声……不知何时停了。连隔壁樵夫那震天的鼾声也消失了。整个驿站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坟墓般的死寂。
黑暗中,人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陈砚清晰地感觉到,有一股冰冷的、带着淡淡腥气的微风,正缓缓拂过他的脸颊——来自房间内部!这房间门窗紧闭,哪来的风?
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他转动眼珠,看向桌子的方向。
黑暗中,那面古铜镜的位置,竟隐隐透出一片极其微弱、惨淡的幽光!朦朦胧胧,仿佛月光透过浓雾,却又带着一种非自然的冰冷质感。
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在那片幽光笼罩的区域,他隐约“看”到……似乎有一个模糊的、不成形的人影轮廓,正静静地立在桌前,面朝着他床铺的方向!
那轮廓,比最深沉的夜还要黑暗,像一片虚无的剪影。
陈砚的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腔!他想尖叫,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想跳起来逃跑,四肢却沉重如灌铅,动弹不得。只有眼珠还能转动,死死盯着那片幽光和幽光中的诡影。
那影子……似乎在动!极其缓慢地,向他床榻的方向……飘了过来!带着那股冰冷的、令人作呕的腥风!
“丑时前,务必熄灯……”掌柜那嘶哑的警告,如同丧钟般在他脑中轰然炸响!
就在那诡影即将触碰到床幔的刹那,求生欲终于冲破桎梏!陈砚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咬舌尖,剧痛带来一丝清明,他几乎是滚下床铺,扑向桌子,摸索到火折子,疯狂地打火!
一点火星迸现,点燃了灯芯!
昏黄的灯光猛地驱散了小片黑暗。
陈砚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环顾四周——空无一人!桌前的幽光消失了,那股阴风和腥气也荡然无存。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被魇住的噩梦。
他扶着桌子剧烈喘息,冷汗浸透了单衣。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面铜镜。
镜面光滑,映着他自己惊惶失措、面无血色的脸。
然而,只一瞬。
镜中的“他”,嘴角再次极其清晰地、缓缓向上咧开——这一次,不再是牵动,而是一个完整的、充满恶意与嘲弄的、无声的狞笑!
更让陈砚血液冻结的是,就在他惊恐的注视下,镜中那个狞笑着的“自己”,身影开始如同水中的倒影般,剧烈地晃动、扭曲、变淡……
然后,彻底消失了!
镜面空空如也,只映出他身后斑驳的墙壁,以及桌上那盏兀自跳跃的、昏黄的灯火。
陈砚僵在原地,如坠冰窟。他颤抖着伸出手指,缓缓探向冰冷的镜面。
镜子里,空空荡荡。
他的倒影……没有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