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本该是驱散一切魑魅魍魉的希望。然而，当第一缕惨白的光线艰难地挤进“归途”驿站那扇破败的窗棂，落在陈砚脸上时，带来的只有彻骨的冰冷和更深的绝望。

他几乎是以一种连滚带爬的姿势冲出那间西厢房的。乌木门在他身后发出刺耳的呻吟，仿佛那面吞噬了他倒影的古铜镜在发出无声的嘲弄。大堂里空无一人，昨夜摇曳的油灯早已熄灭，只余下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陈腐和淡淡腥气的味道。掌柜枯槁的身影不见踪迹，角落里的草堆也空空如也，那个鼾声如雷的樵夫，如同被黑暗彻底抹去。

驿站死寂得可怕。陈砚不敢停留，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扇西厢房的门，仿佛多看一眼，那镜中的诡影就会破门而出。他踉跄着奔出驿站大门，一头扎进被晨雾笼罩的山林小径。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非但没能让他清醒，反而让昨夜那毛骨悚然的记忆更加清晰——镜中狞笑的倒影，黑暗中逼近的幽影，以及那最终空无一物的镜面。

他只想逃离，逃得越远越好，将这噩梦般的驿站和那面邪异的铜镜彻底抛在身后。

山路崎岖，晨露打湿了他的衣摆和鞋袜，带来刺骨的寒意。陈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心跳如鼓，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他惊悸回头。太阳终于艰难地爬上山脊，将金红色的光芒泼洒下来，驱散了浓雾，也在地面上投下清晰的树影轮廓。

陈砚下意识地低头，想看看自己脚下是否也有一道忠实的影子，如影随形地证明着自己的存在。

脚下，只有被阳光照亮的、沾着露水的灰褐色泥土。

空空荡荡。

他猛地停住脚步，浑身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旁边一丛低矮的灌木。阳光直射下，灌木的阴影清晰分明地拓印在地面上。

而他站立的地方，只有光。

没有影子。

阳光毫无阻碍地穿过他的身体，落在他本该有影子的地方，一片刺目的空白。

“不……不可能……”陈砚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他猛地抬起手，伸向阳光——五指张开，指节清晰。但在阳光下，他的手臂、他的手掌，没有在地面上投下任何一丝阴影的轮廓！仿佛他是一个透明的幽灵，阳光可以毫无阻碍地穿透他。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无法呼吸。他踉跄着后退几步，靠在一棵粗糙的树干上，才勉强没有瘫软在地。

“我的影子……真的……没了……”这个认知如同重锤，狠狠砸碎了他最后一丝“可能是噩梦”的侥幸。昨夜驿站的一切，都是真实的！那面镜子，吞噬了他的倒影，也剥夺了他在光下存在的证明！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他发疯似的冲向旁边一处积着浅浅雨水的石洼。浑浊的水面微微晃动，映出灰蒙蒙的天空和摇曳的树枝。

水面中央，本该是他倒影的位置，依旧是一片浑浊的空白。

“啊——！”一声压抑不住的、充满了恐惧和绝望的嘶吼终于冲破了他的喉咙，在寂静的山林中回荡，惊起几只飞鸟。

他成了什么？一个没有影子的怪物？一个阳光下“不存在”的人？

接下来的路程，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陈砚神经质地躲避着一切可能反光的物体——光滑的石头、树叶上的露珠、甚至是他自己腰带上的金属扣。强烈的阳光让他感到皮肤灼痛，并非物理上的烫伤，而是一种存在被否定、被阳光“穿透”所带来的精神上的剧烈不适和恐惧。他本能地渴望阴影，却又在躲入树荫的瞬间，被脚下那片纯粹的黑暗所吞噬，仿佛自己正坠入无底的深渊。

一种强烈的被窥视感如影随形。他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冰冷、怨毒，在树影婆娑间，在水光潋滟处，无声地注视着他。每一次回头，都只有空寂的山林，但那感觉却挥之不去。镜中那个狞笑的“自己”，似乎正潜伏在现实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嘲笑着他的狼狈。

当他终于跌跌撞撞地看到前方官道的轮廓，以及官道旁简陋的茶棚时，心中竟生出一丝荒谬的慰藉。人间烟火，或许能驱散这非人的恐惧？

茶棚里坐着几个歇脚的脚夫和行商，人声嘈杂，弥漫着粗茶和汗水的味道。陈砚低着头，用破烂的衣袖尽量遮挡着脸，佝偻着背，像一个真正的落魄乞丐，小心翼翼地走到最角落、阴影最浓重的一张破桌旁坐下。他不敢要茶水，生怕端碗时水面映出空无。

“老板，一碗粗茶，两个馒头。”他嘶哑着嗓子，声音压得极低。

茶棚老板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瞥了他一眼，嘟囔了一句“晦气”，但还是把东西重重放在他桌上。粗陶碗里的茶水晃动着，陈砚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几乎是立刻用脏污的双手捂住了碗口，不让水面反光。

脚夫们的谈笑声传入耳中：

“…听说了没？前面十里铺那家‘归途’驿站，又出事了！”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压低声音，带着神秘和恐惧。

陈砚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心脏狂跳。

“又咋了？那鬼地方不是早没人敢住了吗？”旁边人问。

“昨个儿半夜，老张头赶夜路，远远瞧见驿站西头那间房，窗户纸上映着绿幽幽的光，忽明忽暗的！还有…还有好像有人在里面打架的影子，那影子…啧啧，怪得很，不像人形！”络腮胡绘声绘色。

“西头那间？不就是传说中‘照了就没影’的那间凶屋？”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可不是嘛！老张头吓得魂都飞了，连滚爬爬跑了回来，现在还在家躺着发高烧说胡话呢！说是看到了…看到了一个没影子的人在里面晃！”络腮胡的声音带着颤。

“没影子？！”众人一片哗然，恐惧在小小的茶棚里弥漫。

陈砚如坠冰窟，浑身冰冷。他们说的…就是他！那绿光…是镜子的幽光？打架的影子…是镜灵在追猎他？恐惧和被当作“非人之物”的绝望感几乎将他淹没。他猛地站起身，桌上的粗陶碗被带倒，浑浊的茶水泼了一桌，顺着桌沿滴落，在地面的阳光下形成一小滩反光的水渍。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水渍倒映着茶棚油腻的顶棚、木柱的纹理、旁边脚夫惊愕的脸…

唯独没有他的影像。

“鬼…鬼啊！”一个眼尖的脚夫恰好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那摊水渍，指着那空无一人的倒影位置，发出了凄厉的尖叫！

整个茶棚瞬间炸了锅！所有人都惊恐地看向陈砚，看向他脚下那片在阳光下刺目得令人心寒的空白！

“他没影子！！”

“妖怪！”

“快跑啊！”

恐惧如同瘟疫爆发，桌椅翻倒，茶碗碎裂，人们哭喊着，连滚带爬地逃离茶棚，仿佛陈砚是带来瘟疫的源头。

陈砚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钉死在耻辱柱上。阳光无情地炙烤着他，脚下那片象征着他“不存在”的空白区域，像是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笑。他成了阳光下最显眼的怪物，一个被世界排斥的“无影之人”。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突兀地在混乱和尖叫的背景下响起，清晰地传入陈砚耳中：

“影债缠身，光下无痕。这位郎君，你的‘影子’，可是落在了不该落的地方？”

陈砚猛地抬头。

茶棚最里侧，一个他先前未曾注意的角落阴影里，坐着一个身穿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的中年人。道人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眼神锐利如鹰隼，正平静地注视着他，手中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粗茶。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陈砚的皮囊，直视他体内那缺失的、被夺走的“存在”。

道人的袖口，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一枚奇特的、形似三枚相连铜钱的古老符纹。

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生机，在陈砚死灰般的心底，挣扎着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