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九年春，冀东渤海边的渔民们挨过了一个沉寂而又压抑的冬季，正在举行一年一度春季开海前的祭拜仪式。焚香祷告、拜祭海神，祈求这一年平安无事喜获丰收。在不远处海滩的锚地上，停泊着一条老旧的渔船。渔民们蓄势待发，抑制了一冬的情绪，期待着这一刻过后的迎风起航。

这一年，我的太爷刚满七岁，妹妹也只有四岁半。兄妹俩依偎在我的高祖奶身旁，挤在人群里，和众多邻居村民们一起观看着祭海仪式。

在围观群众前面的一大块空地上，面冲大海的方向，布置好了供桌。各种供品一应俱全，有规则的摆放着。

老把头带头跪在最前面，庄重严肃的握着三根点燃的香烛，高高举过头顶。把头身后的船工，根据自己的船龄，按照在船上级别的高低，有次序的排列跪拜。大伙随着老把头的样子，三拜九叩，祈求着海神的护佑。

行大礼之后，老把头起身，双手高举着燃烧的香烛走到供桌前，恭恭敬敬的将香烛插进供桌中间位置的香炉内，然后侧身让开。后面的船工依次将手中的香烛插进香炉，然后在一旁有次序的站好。

一个壮实的渔家汉子，怀中抱着一个绛紫色的大酒坛，摇晃着穿过观看的人群，朝着祭场走来。那酒坛口扎红布，上粗下细。汉子双手紧抱坛腰较细的位置，努力凸起的肚子顶住了酒坛，他挺胸仰头全神贯注，生怕一不小心酒坛脱手洒落。从那汉子涨红的脸颊、紧绷的面孔，和他那“嘿呦！嘿呦！”蹒跚的步伐上看，这坛酒的分量不轻。

与此同时，另一个船工怀抱着一摞子海碗，也来到了祭场。他从老把头开始，一次走到最后一个船工。每经过一人，船工们便顺手在他的怀里拿过一只海碗，捧在手里。

汉子将酒抱到供桌前，在鱼工的协助下，卸下酒坛、打开酒封、倾斜酒坛，分别给每个船工的碗里倒满了一大碗酒。

船工们端着酒碗，由老把头领头，喊起了祭海词：“一敬天，二敬地，三敬海神娘娘。今儿出海，踏风浪，保佑咱赶海人，顺风顺水鱼虾满舱。船使八面风，全家都安详.....”老把头喊一声，船工们跟着重复一声，那种咵声咵气，且不合拍节，又近似嚎叫的嗓音，伴随着带有咸腥味的海风，在海边回荡着。

喊罢，老把头将酒碗高高的举过头顶，然后慢慢的倒在海滩上。后面的船工，纷纷效仿着把头的样子，相继将碗中的酒泼洒在了滩头。

汉子再次抬起酒坛，将每个人的酒碗二次倒满，众人将酒一饮而尽。

喝过酒，老把头回过头来，目光扫视了一下围观的村民。人群中，尤其是那些女人和孩子，都在用一种虔诚与敬佩的目光望着他们。把头的情绪受到了感染，他猛地用袖子擦了擦下巴上的酒，然后大喊一声：“拿炮仗来！”

一个船工心领神会，小跑着来到众人的近前，手里还拎着一个大土篮子，里面满满登登装了一篮子的鞭炮，放在了船工的面前。

船工们帮着摆好炮仗，看着把头。老把头表情严肃的望了望空旷的海面，转头对船工们道了声：“点炮！”

按照把头的吩咐，船工们分别点燃了炮仗。鞭炮装载着海边汗子的气势，背负着赶海人的祝福，直冲云霄。爆出一个个晴天霹雳，炸出一声声旱地惊雷，震撼着冀东平原上，人们初春的激动。

我太爷和小妹妹躲在人群里，双手捂着耳朵，眯缝着眼睛，抬头仰望，看着天空中炸裂的炮仗，烟花四溅，红衣满天。

放完炮仗，我高祖爷拎过一只献祭的大红公鸡，递给了老把头。把头接过公鸡，一只手熟练的将鸡头反向弯曲，捏在手里。另一只手拿起刀，在供桌前杀鸡祭奠。与此同时，一个小船工抱起一摞烧纸，在供桌前面的火盆中点燃。

恰在老把头杀鸡放血之时，一阵海风吹过，卷积着火盆中尚未燃尽的烧纸飞了起来。小船工本能的闪躲了一下，一张带火的烧纸刮向了老把头的脸。把头躲闪不急，还是被烫到了。

老把头一手握着尚未断气，还在挣扎的公鸡。另一只手梳理了一下凌乱而又花白的头发。接着，他的手按在了脸颊上，轻轻揉搓着被烫伤的部位。片刻后，他神情凝重的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又望了望海面的风浪。

鸡血飞溅，把头身后的船工虽然都在努力的躲闪着，但还是或多或少的沾染上了血腥的嫣红。

血！溅了老把头一身。我的高祖爷见状走了过去，对老把头道了声：“把头，我来吧。”说话间，便去拿老把头手里的公鸡。

“不碍事，还是我来吧。规矩不能变，我岁数大了，在船上没几年混头了。等我下了船儿，你掌舵的时候，鸡就由你来杀。”老把头说着，放下了揉搓脸颊的手，按住了挣扎的公鸡。我的高祖爷没有强求，和后面的船工一起，目视着老把头完成这个仪式。

春潮滚滚，涨势迅猛的海水，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浪花，拍打着岸边。敲打着曾经沧海的船板，托起了这条老旧的渔船。在人们的注视中，滩头上停泊的渔船慢慢的浮了起来。老把头看了一眼潮水，又回头瞅了瞅激情四射的船工。最后，目光落在了我高祖爷的脸上。

“时辰差不多了。”老把头说话的同时，冲着我高祖爷一点头。

听了把头的话，我的高祖爷回头向着后面的船工一摆手。一个年龄最小的船工“二宝”，赤着脚，高挽着裤腿，怀中抱着一挂红鞭炮，淌着海水走到了船边。

二宝将鞭炮的一头搭在船头，剩下的部分甩在船上。点燃了挂在船头的鞭炮，双手迅速堵住了耳朵，抹头便跑。

这个孩子似的动作，引起了后面船工的阵阵哄笑。二宝看着船工欢笑的表情，听着他们的笑声，自己也跟着憨憨的傻笑。在整个严肃的祭祀过程中，也只有这个憨态可掬的动作让人们略显舒缓。缓和了之前的沉闷气氛，听到了开海以来第一阵朗朗的笑声。

船工和围观的村民们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微笑着相互道贺，虔诚的企盼着新一年的开始。直到这一刻，老把头那严肃的面孔上才抹去了之前的不悦，流露出一丝欣慰的神情。他转过头来，用那双老成又略显沧桑的目光看向了我的高祖爷，和他身后的船工。

这是一个抒发内心情绪的时刻，也是一个歇斯底里甩掉一冬天沉闷的季节。渔民们期盼着开海头一网丰收的景象，可以宣泄成功的同时，也可以拟补冬季封海的亏空，最终获得家人和乡亲们认可。这个时候，在渔民的心里，精神、远比物质更渴望获得收获。

就在人们期待的欢声笑语中，鞭炮声突然停了。伴随着爆竹声的终结，人群中的笑声也戛然而止。众人的目光瞬间都齐刷刷的聚焦在了船上，船头还悬着一段尚未引燃的爆竹。

围观的村民们迅速安静了下来。人群中，我的高祖奶望着鞭炮的断头，不禁然的一皱眉，额头青筋暴起，握着我太爷的那只手，在不自然的用力。

“娘，你掐的我好疼！”我太爷叫了起来，同时疑惑的抬起头，面带痛苦的看向了我的高祖奶。

“嚷啥？娘没注意！”我的高祖奶略带气愤的吼着儿子。

高祖奶虽然是在说教儿子，双眼却目不转睛的紧紧盯着船上的断鞭。此时，我的太爷毕竟年龄太小，从母亲那深邃的目光中、纠结的面孔里，实在读不出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意味着什么？甚至不理解母亲为什么对自己这个受害者还要这样用力的嚷？

众人安静的让人感到窒息。片刻的宁静过后，观看的人群中出现了些许骚动，人们开始议论纷纷。

“你看看，这好端端的鞭，放着放着咋就断了？”

“这咋说的，开海儿不顺呀！看来这一年......”

“别瞎念叨！你们家三儿也在那儿祭海呢，一会就要上船儿了。”一个邻居急忙打断了他，开海前生怕这个不知深浅的庄稼汉，说出啥犯忌的话。

那人下意识的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连连点头，尴尬的道：“瞧我这张破嘴。”

我的高祖奶听了这些议论，面无表情，却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握着孩子的那只手，更用力了。

我太爷感受到手上来自娘的压力，但这次却没敢吭声，而是默默的看着娘。小妹妹就站在哥哥的身旁，一双稚嫩的眼睛，茫然的望着哥哥那久久未能舒展的面孔。

鱼工们欢笑的表情霎时变得默然。在没有人吱声、没有人议论、甚至没有人发出任何的声响。气氛像是被凝固了一样，压抑的让人透不过气来。

这是一个粗犷而单纯的群体，又生活在一个科学和生产力相对落后的年代。为了生存，他们选择了靠海吃饭，这样一个高风险的谋生手段。使得在那些目不识丁渔民们的眼里，对某些特定事物表现出了滞纳与盲从，逐渐形成了特殊的心里暗示。而对有些突发事件，他们又表现出来敏感和多疑，即是对平安的渴望与期盼。

见此情景，我高祖爷一皱眉，转头看了一眼点燃鞭炮的二宝。二宝被看的有点惊慌失措，他轻抬手，指了指船头的鞭炮，又摇了摇头，示意这事与自己无关。

老把头咬牙皱眉，嘴里发出了纠结的一声：“哎呀！”同时一手攥拳，用力的打在了自己的大腿上。这一刻，在他那饱经风霜的面孔上，折射出的沮丧与惆怅清晰可见。

我高祖爷看到老把头的表情，倒吸了一口冷气，牙齿的缝隙中挤出“嘶”的一声揪鸣。

在整个祭海仪式中，虽然出现了少许的瑕疵，但还是近乎完美。谁能想到，就是在这最后一个环节上，出现了让人始料不及的意外，而且还是上船儿前的断鞭！每一个海边长大的人都知道，这是出海前的大忌。这样的不测，在所有观看者的心里，不免罩上了一层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