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去看看!鞭咋断了?”春头爹粗暴的敦促着。
听到了春头爹催促的口气,二宝健步如飞的跑了过去。在这种凝重的气氛下,在没有了刚才那种憨厚怡人的感觉,取而代之的则是急促而又沉重的脚步声。
春头爹面无表情的看了看其他船工,船工们都不约而同的无奈摇头。
二宝手脚麻利的跳上了船,二次点燃了船头燃断的鞭炮。伴随着鞭炮声的再次响起,二宝跳下了船,头都没回一下的走了回来。
渔船的甲板上,鞭炮爆裂的红衣在没有了刚才跳跃的激情。人们木讷的看着船上的爆竹燃尽,这次却没有了之前喜笑颜开的表情。甚至连强颜欢笑的人都没有,茫然的望着最后一颗爆竹,积攒出全身的力量,挣扎着在甲板上跃起,燃烧着自己短暂的璀璨,坠入大海,随波逐流。
鞭炮声的终止,也标志着祭海仪式的结束。老把头长出了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海滩上的庄民,又望了望这个生他养他,让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小渔庄。最后,目光落在了那条老旧的渔船上。
把头目光呆滞的望了片刻,便朝着渔船走了过去。人们都清晰的看到,在把头的衣服上,还带着鸡血的腥红。
此时,船工们谁也读不出老把头那意味深长的一眼蕴含着什么,也听不懂把头发出的这一声,到底是叹息,还是松弛。都默不作声,谨小慎微的跟在了他的身后。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谁都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生怕一不小心惹怒了把头。
船工们跟着把头来到了船边,老把头伸出一双满是青筋的老手,牢牢的扒住船帮。后腿蹬地,肩膀用力,双手使劲的一撑,笨拙的向船上爬去。这个让他重复了一辈子,娴熟的不能在娴熟的动作,今天却变得异常的吃力。
后面的船工见了把头踉跄的样子,忙上前去扶。把头一摆手,轻轻摇了摇头,拒绝了。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默默的望着老把头艰难的爬上了船。
把头身后的船工相继上了船,春头爹走在船工的最后面,和其他船工还有一段距离。春头娘看见了,忙抱起小闺女,领着儿子,快速的朝着春头爹走了过来。她一把抓住了当家人,春头爹回头,疑惑的瞧着媳妇,不知所云。
“他爹,今年节气来的晚,瞅着风还挺硬,现在下海是不是早点?”春头娘心怀忐忑的问道。
听了老婆子的话,春头爹把手举到空中挥舞了一下,感觉着风的气息,然后平淡的道了声:“季节是到了,就是风大了点,没啥大事儿,不用惦记。”说话时,春头爹的脸上还刻意的挤出了一丝笑容。
春头娘抬头瞧了一眼,见远处老把头和其他船工已经上了船,便小声对当家的道:“今天祭海放鞭的时候,这鞭咋就断了?往年可都没出过这事儿,我这心里呀......哎!”话说了一半,春头娘便面露难色。眼见着丈夫就要下海了,当媳妇的宁可把那半句犯忌的话永远烂在肚子里,也不想给即将出海的丈夫造成任何心理上的负担。
“你们老娘们家的,小心眼!别瞎合计,哪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春头爹大大咧咧的回答道。仿佛在用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来掩饰心中的忌惮,同时也是帮着老婆宽心。
春头娘听了当家人的话,看着丈夫自信的表情,无奈的、伤感的、又非常被动的点了点头。身为渔家的女人,她明白丈夫的心思。
“在海上小心点。啥事儿呀,都得多长个心眼儿。”
“知道了。”
“爹,早点回来。”说话间,春头顽皮的拉着爹的手,轻轻摇晃着。
春头爹抚摸着儿子的头,嘱咐道:“春头,在家听娘的话,别到处乱跑。三婶家今儿个杀猪,你帮着娘把猪血拎回来,给咱家的网泡上。都这么大了,也该懂事儿了,在家帮娘多干点活儿,看着点小妹,别老惦记着玩。”
“嗯!”儿子点头答应着。
就在春头爹和一家人道别的时候,二宝娘领着小船工二宝走了过来。春头爹见了二宝娘带着儿子过来了,礼节性的一点头,笑着问道:“大嫂子,有事儿吗?”
“老大呀,这是今年开海以来第一天开网。咱家二宝在家里呆着没事儿干,非要跟着下海。我这麻烦你点事儿,我们家二宝没上过船,今儿个头一回。船上的规矩他不懂,你多带带他。”说话间,二宝娘虽然是面带微笑,但春头爹看得出,她笑得很生硬。儿子毕竟是第一次下海,当娘的不放心,特意过来托咐一下。儿行千里母担忧,也是人之常情。
“大嫂子,看你说的,都是邻居,房前房后住了这么些年。你就是不张嘴,我也得照看好二宝,这麻烦啥呀。”春头爹搭话的同时,又看了一眼二宝道:“你家二宝也不小了,都长成大小伙子了。别老窝在家里吃闲饭,也该出来找点营生儿,做点老爷们该干的事儿。”
“叔说的是。”听了春头爹的话,二宝呲着牙,傻笑着望着春头爹,用力的点着头。
二宝娘对儿子叮嘱道:“船上的活计你不懂,多听叔的话,多长点眼力见。海上的本事,跟叔好好学着点。”
“娘,你放心吧,叔让我干啥我干啥。不让我碰的,我肯定不动。”二宝一脸憨厚,笑嘻嘻的答道。
“嗯!”春头爹应声点头。
“那就好。”二宝娘说这话时,声音略带颤抖。
春头爹感觉到对话的气氛中好像弥漫着淡淡的伤感,听着让人心里发酸。便有意回避着二宝娘看自己的眼神,转头望了一眼停在海边的渔船。此时,船工们都已登船,准备就绪的望着他们。船上就差这二人便可以出海了。
“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该上船儿了,你们回吧。”春头爹说话时,一拍二宝的肩膀。
“娘,外头凉,回去吧。”二宝笑着道。
“海上小心点!”春头娘不放心的絮叨着。
春头爹一点头,轻掐了下老婆怀中抱着的小闺女那张圆润的小脸,又摸了摸儿子的头。
二宝娘拉着儿子的手,翻来覆去的磨叨着:“孩呀!在海上一定要听叔的话,不懂的千万别乱鼓捣。”
“知道了。娘,我走了。”
春头爹和二宝这就往船上走,边走边回头摆手。俩人上船时,二宝娘望着儿子的背影,抹泪儿了。
春头娘瞧着二宝娘的动作,安慰道:“大嫂子,没事儿。船上的人都是咱乡里乡亲的,肯定能互相帮衬着。再说了,不是还有我们当家的吗。”
听了春头娘的话,二宝娘略感安慰,擦抹着眼泪点头。
船上的人都齐了。老把头看了二人一眼,目光落在了春头爹的脸上,轻轻的一点头。
春头爹和老把头多年在一条船上赶海,同舟共济这么久了,早已有了默契。瞧着老把头那行规式的动作,春头爹心随所动的转过身来,撸起袖子放开喉咙,底气十足的喊出了粗犷的一声:“起锚!”
听了春头爹的吆喝,几个船工来到船头,手脚麻利的解开了系在船桩的锚锁。一起抓住锚绳,众人合力拔起了船锚。就势将铁锚架在船头上,盘好脚下的锚绳,退回到桅杆底下。
脱离了束缚的渔船,在海边缓缓移动,顺水漂流,期待着大海的召唤,等待着主人的起航。
老把头抬头仰望桅杆顶端的风旗。那风旗迎风招展,昭示出海风最有力的方向。把头望着抖动的风旗,又看看滩头的潮水,语气平缓的道了声:“风向还行,潮眼儿正好,差不多了。”
听了老把头的话,春头爹亮开了嗓子,高声喊呵道:“升帆!”。这底气十足的嗓音,在空旷的海边回荡着,彰显着冀东汉子的气魄,昭告出赶海人的胸襟。
船上所有船工们闻声而动,一起过来,拉起了帆绳。二宝是新人,按照船上的规矩,他手握帆绳站在最后面。
“嘿呀!嘿呀!嘿呀!嘿呀!”
船工们喊着号子,每个人的身体似乎都仗量到自己身高的最大极限,尽可能的够到帆绳的高端,然后集体后仰,后背贴到甲板上。继而在起来、在拉,如此反复着这样的动作,一下一下的拉起了船帆。
众人的注视中,船帆慢慢升顶。在海风的作用下,帆布逐渐展开,吃满了海风,形成了一排白色的云兜。
船!晃动了两下,向着大海方向,慢慢的动了起来。春头爹站在船上,和其他船工们一起,向着岸边的亲人们挥手。
春头冲着渔船大喊:“爹!早点回来!”
春头娘望着丈夫远去的身影,一手抱着小女儿,一手搭着儿子的肩膀,用力的搂紧了两个孩子。在她的双眸中,折射出一种深邃的目光。好像在用一种祈盼的眼神,祝福着海边的渔船。眼见着渔船渐行渐远,驶向了茫茫的大海,最后只剩下一个白点,直到消失在海天相接的远方。
在春头幼小的心灵里,依稀还记得,那天、海边风有点大,吹到身上让人略感寒意。头顶上的天空是一片灰蒙蒙的色调,直铺远方,看不见边际。爹穿着深黑色的短身棉袄,胸前打着黑色的咕嘟纽襻。那还是娘一针一线,挑灯熬夜亲手缝上去的。腿上穿着他那条黑色的棉裤,脚蹬棉布鞋,一只手拉着帆绳,站在靠近船头的位置,摇晃着向他摆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