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过后，没几日便是寒食节了。
这一日扫墓祭祖，举国上下禁止明火，家家户户皆吃冷食，故而又称为‘寒食节’，抑或‘冷节’。
宫里不仅遵循节日传统，还多出一些仪式。
群臣需在傍晚入宫，与天子一起在临水之地放灯祈福。
因着前两年裴敬棠不在京中，今年的寒食节格外隆重，宫人们从前夜就开始忙碌。
寅时。
紫宸殿的小膳房内，秦栀和膳徒们围在台前做“蛇盘兔”。
这是一种蛇缠绕小兔子的面塑，按着民间的说法，有富贵吉祥的寓意。
秦栀九岁以前在掖庭里，每日温饱都成问题，自是没见过这些。
后来去了北狄，跟着不同的部族在草原上迁徙，更顾不上家乡习俗。
是以，今日一钻进膳房便被难住。
好在她手巧，又擅于观察，捏的第一枚根本分不清兔子和蛇，第二枚已然有了区分，第三枚就相当接近膳徒们做的了。
等到她面前摆满一排规规整整的蛇盘兔，温着汤盅的窗户后面，斩风贼似的探出脑袋，小声唤她：“秦娘子。”
秦栀望见他那张笑得像个傻子似的脸，眉头蹙了起来：“你怎么还没走？”
“除了这句，你就不能同我说点别的？”斩风双手撑在窗边，“我打算过完寒食节就走了，真的！马匹都准备好了。”
不日前，他在寝殿外差点被几支破笔要去小命，每每回想，顿觉后怕。
后来的这些天，虽然一直宫里宫外的转悠，但都绕开了裴敬棠。
斩风嘴硬：“我不是怕死。我是担心我死了，我阿爷和娘难过，边城也后继无人了。”
“嗯，你说得对！”
秦栀从蒸笼里拿了一梯面点，几样凉食，照例舀一大碗肉汤，引他去隔壁储存食材的房间边吃边聊。
斩风躲了几日，也想明白了一些事。
人生在世，总少不了这般那般的顾虑。
秦栀的顾虑是家人，裴敬棠是盛国的皇帝，单这一点，轻而易举拿捏她。
“最近你阿兄四处走动，活跃得很！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讲的全是秦氏女与皇帝陛下相守相伴、情深义重的故事。”
斩风听多了，都能随口扯出几段。
末了，他叹：“跟我看到的不一样。”
秦栀把面点推到他面前：“用核桃和红豆泥做的，放了西域来的砂糖，平日宫里都很难吃到的‘甜馅儿珍’。”
斩风拿起一只，放到眼皮子底下望了望，约莫是觉着小了，顺手扔嘴里咀嚼下肚。
“嗯！果然很甜！”
宫里各个膳房他都去遍了，这甜馅儿珍是真甜到他心坎儿里。
吃人嘴软，他为秦栀的将来担忧。
“我觉着你家里也没替你着想太多，一门心思想你留在宫里做娘娘。当皇后最好，当不了，至少也要做个四夫人。”
这些话秦栀听得多了，从斩风嘴里说出，还伴着一副小夫子的严肃模样，实在喜感。
“司徒少侠有何见解？”她笑着问。
“见解说不上。”斩风把剩下两只甜馅儿珍塞嘴里，瞠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囫囵道，“叫你跟我一起回边城，你就算答应了，估摸着我两最多走到京城十里亭，就被陛下派人抓回来了。”
他见过裴敬棠大开杀戒，不想做他刀下鬼，更不想他因此牵罪边城。
“上回同你说过，药王谷那怪老头还在我家住着呢，等我回去了，定将你的情况告知于他，得了解法，写信告诉你。”
斩风把甜口的食物咽进肚子里，打了个嗝儿，接道：“不过就算帮你取出金针，你还要顾虑家人。”
话到这里，他上下打量秦栀：“脸色瞧着倒是不错。”
应是没再受伤了
秦栀隐晦道：“陛下近几日还算平和。”
不过太平和了，她也会感到不安。
斩风问：“那你到底是想走，还是留下来当皇后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是走，我又能走到哪里呢？而皇后却也不是我想当就能当的，何况，我根本不知自己能做谁，想成为谁。”
秦栀语焉不详的笑说着，却用指尖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走’字。
斩风探首一望，霎时明了。
有人在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那——”他故意拔高话音，“那我回去后，要到取出金针的法子，陛下会对你开恩吗？”
“上巳节那晚，陛下已为我取出一支。”秦栀实话道，“故而你不用特地为我去惹那鬼医。”
鬼医原本是在山间采药的药农，无意间误入药王谷，谷中早已空无一人。
药王一脉尽绝于世间，但却留下医书无数，那鬼医自学成才，救命还是杀人，全凭心情，索取的‘诊金’也各有不同。
这一点，与还在寝殿尚未起身的那位似极。
且是就算不能取出金针，秦栀也要走！
她都想好了。
要寻一个保全家人的法子，还要在裴敬棠对她最无防备时。
走得悄无声息，叫他无从寻起！
“你体内的金针已经取出了一支？”斩风大为诧异，“我还以为……”
“陛下待我很好。”秦栀担心他口无遮拦，抢先一步道，“他的暴戾皆因蚀龙丹，他许诺我的都在一一兑现。我们之间，不似你看到的那样。深宫寂寥，他只有我了。”
……
秦栀让斩风离宫前再来寻她，给他准备一些路上的吃食。
时辰差不多了，她在膳房忙碌了一会儿，准备好今日陛下的早膳，端着往寝殿去。
边走，她边想。
一定要离开这里。
与她错肩的宫人全是陌生的脸孔，膳房里会请教她北狄面食如何发酵的陈膳典、那群雀鸟般的膳徒，还有一日总要跑到她跟前献殷勤的小路子公公……
他们全都死了。
秦栀无法忽视，更不能当做从未发生。
裴敬棠对她的好是会变的。
他掌控着她的生死，主宰了她的喜乐。
而他对她的好，需要她用一生做为代价。
秦栀做不到！
脚步轻盈的跨进寝殿，尊贵无匹的男子正站在屏风后，由宫人伺候着更衣。
秦栀远远的与他对上视线，绽出无邪的笑容，轻唤他：“陛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