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栀的话字字珠玑,对杜尹章有醍醐灌顶之效!
可为何突然会与他说这些?
又眼见停不远处的圣驾,他猛然意识到什么,一股寒意从背心泛出,很快便蔓延至四肢百骸,周身都冰凉了。
莫非……
裴敬棠见秦栀朝自己走来,那一脸的义愤填膺,那满眼灼烧的勇气。
为了成全别人,竟可以连自身都不顾?
他无法理解,甚至感到她近乎明示杜尹章的做法很愚蠢。
余光瞥到跪在脚边瑟瑟发抖的老太监,他又是笑了:“朕不过是同你闲聊,你嚷什么呢?”
苏觉额头紧贴地面,不住眨眼,诚惶诚恐的扯道:“奴才、奴才近日频频耳鸣,未能听清陛下说话,请皇上恕罪!”
“朕倒是疏忽了,你少时伺候父皇,后又服侍在皇兄身边,如今轮到朕,也是劳苦功高。”
裴敬棠俯身握住老总管的手臂,单手将他扶起。
苏觉以为自己这把年纪,终于得到陛下的体恤,淡灰色的眼珠子闪烁出细碎光华,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在颤动,都在感激皇恩浩荡!
裴敬棠倏地一笑,凑近至他面前三寸,悠然开口:“朕是想跟你说……”
苏觉连连点头,竖起耳朵。
“秦娘子对杜统领说的那番话,像不像在煽动他造反?”
“……”
苏觉面皮一紧,还没打直的膝盖当即发软,在帝王肆意的笑声中扑通跪下!
饶是他伺候过三位陛下,只有眼前这位,一言一行狂狷诡谲,让他提心吊胆,日日过得大起大落。
秦栀走近便听到裴敬棠调侃苏觉的话了。
也只是调侃。
她对杜尹章的提醒才是明目张胆。
“可没说不能暗示。”她规矩的定在他身侧,表情很虚,话又说得理直气壮。
裴敬棠扫了一眼还站在岸边的杜尹章,低声道:“你这般处心积虑撮合他们,会让朕以为,你在提前为自己扫清障碍。”
说这话时,他逗弄的捏了捏女子娇盈的下巴。
周氏女是皇后的热门人选,近来不仅朝臣们忙着选边站,暗市里最大的赌坊还为此设了赌局。
倘若秦娘子撮合了周婉瑜和杜尹章,她最大的竞争对手,就只剩下林家那位了。
秦栀侧首缩了下,瞪着他:“我才不想做皇后!”
回绝得太快,裴敬棠脸色一沉。
他甚至没提‘皇后’二字,却叫她直白脱口。
秦栀连忙找补:“陛下若真心待我,奴婢无所谓做皇后。何况祖母和阿兄他们,一面嫌我败坏家风,一面又想我坐上后位,为秦家多挣份圣宠。我凭什么要让他们如愿?”
“言之有理。”裴敬棠俊容展笑,一副被她说服的温和模样,语焉不详地说道,“秦娘子,你可不要后悔。”
“后悔?”秦栀听不懂。
裴敬棠凤眸中流泻出一片春风化雨的柔软语境,转身走了。
秦栀无人可问,盲目垂首,与抬起脑袋来关顾形势的苏觉对上视线。
“苏总管,您可听出陛下话中何意?”她虚心请教。
苏觉已然平复,施展出练就得炉火纯青的敷衍功夫:“杂家方才耳背,不曾听清秦娘子与陛下说话。”
……
等到傍晚时分,阴晴不定的陛下带着他的大臣们来到水边放灯祈福。
夜色袭来,又被湖上燃起的星星点点驱散,灯火随波漂远,形成一条璀璨的星河,场面甚是壮观。
按习俗,放完灯后,裴敬棠会将灯烛司提前备好的灯笼赐给他最看重的大臣。
因着后宫选秀在即,这一环节便有了极强的明示意味。
今日谁家得了灯,谁家的女儿便最有可能成为皇后!
周仲然纵横朝野几十载,蛮横惯了,无论进宫之前还是此刻,都认为这灯会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执掌翰林院的林茂是景和皇后的祖父,更是当世大儒,称病在家歇了数日,今日总算冒头。
他与狩帝不对付,那是他自己的事,不耽误他帮林氏女争后位。
杜立明膝下有三子,独独无女。
这次他向户部递送的是庶弟长女的名册,能封个四夫人都算盛宠了。
故而,杜立明和他的老师林茂站在一处,支持贤淑的林氏女为后。
秦文赫近来四处为胞妹造声势,成与不成,都把自己架在高处。
今日圣驾一到,他立刻望见跟随在陛下身后的三娘,更为笃定。
秦栀却是慌得不行,私心里根本不想阿兄在众目睽睽之下得到那只灯笼。
但很快,她想起裴敬棠在湖边的话,心中泛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只见年轻俊美的帝王,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提灯,步态悠然的从重臣跟前行过,来到了周仲然的跟前,当着群臣的面,问:“朕听闻,周氏女度娴礼法,乃京中世家女子之典范,此话可当真啊?”
话罢时,灯递到了右相的跟前。
秦栀看到杜尹章垂在肩侧的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极力隐忍。
……
亥时中,角楼下。
秦栀将一大包干粮交给斩风,同他道了别,目送他化作一道暗影,消失在宫殿之外,不禁叹说:“可算是走了……”
心中又难免有些怅然,更有几分羡慕。
回到寝殿,裴敬棠难得好心情的坐在案前翻折子。
听到女子的脚步声,他视线还在奏折上,起唇问:“送走了?”
秦栀没答话,来到他身侧定定一站,候着听吩咐。
裴敬棠知她在气什么,转过身去,望着她:“朕也只是暗示。”
秦栀不啃气。
只恨自己棋差一招,不该冲动!
不,她就不应该当着裴敬棠的面对杜统领说那番话。
裴敬棠偏要惹她:“本来这灯,朕想赐予你阿兄,让他拿回家去照亮秦府,光宗耀祖的。是你说不想让对你百般嫌弃的祖母兄长沾光,朕这才作罢。”
他边说着,拿起朱砂笔,在礼部尚书恳请将秦氏女逐出皇宫,流放岭南的折子上,写下‘狗屁不通’四个大字,起身来走到女子跟前。
“你自己都没顾好,何必管他们死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