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年,六月的拉比,烈日炎炎。
祁嘉叼着根烟,穿着大背心、花裤衩,双手插兜下了火车,沿着线路向拉比工务段的古城工区走去。
看着远处的工区大院,祁嘉感慨万千。
虽说是屎窝挪进了尿窝子,怎么都是臭,但好在调到这个地方后,下班能回家了。
父亲说,人要知道满足,学会知足。
可老一辈流传几十年的话,“远看捡破烂的,近看要饭的,仔细一看,原来是工务段的!”如同魔咒一样,不停在祁嘉耳边回荡。
他是个退伍兵,刚分工作两个星期。
铁路子弟部队复原,是分工作的。
这种情况叫“系统管理单位职工子女专项安置”政策,不仅仅是铁路,石油、电力等等承担国家经济命脉的大国企都有这个政策。
祁嘉想当一名火车司机,第二志愿是车务段,能穿上制服干干净净的,开多开少无所谓,可天就不遂人愿。
儿时的印象太过深刻,父亲背着洋镐,穿得破破烂烂,骑着三手的小摩托,每天一早,轰隆隆地赶往荒郊野岭……
那一刻,祁嘉真真正正的体会到了许三多的无奈,可能西装革履,干干净净这辈子都与他无缘了。
古城车间,主任办公室内。
徐主任笑着说:“祁嘉是吧,坐,放松放松,我跟讲几句话。”
祁嘉本以为是欢迎,结果是下马威。
徐主任点了支烟,用力吸了一口。
阳光透过窗子照进屋内,二手烟在光芒下泛着微微的蓝色。
徐主任一边弹着烟灰,一边笑着说:“听说你脾气挺臭,跟钩子工区那些老人打了个遍?我告诉你,这可不是梁山!上班时候动了手,就要待岗。那个人还手了,他也得待岗。知道了吗?”
祁嘉点了点头:“知道了。”
这个待岗,不是下岗,就是你犯了大错,回家待几个月,期间除了五险两金给你交着,只拿几百块钱的工资。
试想,退伍兵会什么?
每个人都指着挣钱养家,尽管有再大的恩怨,谁也不会和钱过不去。
扣钱,是管理的一种手段。
在徐主任的谈话中,连带着还有大饼加威胁,干好了,可以提班长,给他花多少钱先不提。
但干不好,肯定会送回钩子工区。
钩子那个地方,祁嘉相当熟悉了!
刚分配就是那里,两个星期没回家了,这刚花钱调动回来。
那钩子村的条件很艰苦,只有车站三公里外有个小卖店。
祁嘉去过一次,最贵的烟不过是九块的“云烟”,啤酒不仅是外销的,还都是临期的,喝着一股马尿味。
两个星期的工作,就像梦一样。
他背着个喷药桶,去老乡家里或者河边打水,对上“百草枯”,每天沿着钩子工区管辖的十几公里在路肩除草。
要说真正的工作,祁嘉一点没接触过。
瞎溜达两个星期,挺好个小伙,晒得黢黑。
“你能调回来不错,我和你爸也多少年关系了,要不轮不到你,你得知道珍惜。而且,古城工区守着车间,汽油多,一般都用机具作业,干活会省力不少。”
祁嘉心里明镜的,废话真多!
那叫五千块钱,我爸给你送五千块钱,你才给我调回来的好不?
说完,徐主任拿起电话,摇过来一个大叔:“老孙,这是老祁儿子,你给他找个黄马夹子,让他跟着上道干活!”
听到干活,祁嘉松了口气。
他自认为,没有比打药更狗的活儿。
那个喷药桶太沉了,肩膀上都勒出了红痕。
只要不是路肩打药,让他干啥就行!
儿时印象中,父亲一大堆人扛着洋镐、顺线路走,时不时敲敲,意思意思,混混一天就过去了。
跟着一起干呗,也没啥压力。
那男人叫孙向民,是古城工区的工长,点了点头后,带着祁嘉离开了主任室。
不多时,三十五六岁的班长,骑着摩托车赶了回来。
他是古城工区的班长,叫陈温。
他的摩托车很好,铃木的,没有祁嘉父亲摩托车那法拉利炸街一般的声音,拍了拍后座。
“哥们,上车!”
陈班长一边骑着车,一边笑着说:“祁嘉,咱们工区花名册上有二十一个人,其中六个人,我也不知道是谁,上班十几年了没见过,其他人都在现场,以后都是兄弟了。”
“没见过,那在花名册上?”
“那都是大人物啊!”
陈班长通过道口拐进了路肩,继续前行。
工务段,是铁路系统中负责线路基础设施维护、保障行车安全的核心部门。
主要工作是围绕铁路线路的日常养护、检修及应急处置展开,是铁路最辛苦的单位。
而古城车间是线路车间,负责铁路正线、站线的钢轨、轨枕、道岔等设备的日常检查与养护。
细致点说,日常工作包括调整轨距、水平、方向等几何参数,更换伤损钢轨、老化轨枕,维修或更换道岔,清筛、捣固等作业保持道床弹性,防止板结、翻浆,保障线路稳定性。
古城工区管辖的线路,从雪明线333km至321km,全长12km单线,对向汇车时要在站区进行。
这里早上有两趟车,晚上有两趟车,并没有多繁忙,较比其他双线线路车间能轻松一些。
祁嘉之前想,那钢轨有啥修的?
要说是门外汉,铁轨数值可不是一成不变的。
比如,标准轨距是1435mm,但火车在线路上是微妙的蛇形移动,也就是两边轮缘摩擦钢轨行驶。
时间长了,线路曲直、高低、轨距都会发生改变。
若不及时修复,火车跑在线路上就会晃车,不仅影响旅客的乘坐感受,最重要会影响安全,极大可能加大了列车脱轨的概率。
以中国铁路的速度来讲,左四右三这种七毫米的“三角坑”,120km/h的速度,足以让列车产生剧烈的晃动。
所以,线路工区每一天都有活要干,将钢轨抬平,线路检测,应力放散等,发现问题立马修复问题。
工人也是很辛苦,只要有命令,无论风霜雨雪,炎夏寒冬都要户外作业。
不多时,陈班长骑车到了现场。
祁嘉左右看了看,这也是荒郊野岭,连个村都没有。
陈温立好摩托车,走上线路,拿上一把镐递给了祁嘉:“哥们,学着打,累了就歇会儿,咱们今天就四十个接头。”
雪明线还没有无缝线路,一根钢轨是二十五米,四十个接头就是一公里。
祁嘉拿着洋镐,整个人都麻了。
天这么热,抡洋镐?
领导脑子里装的都是屎吗?
这还不如路肩打药呢!
儿时的印象里,父亲就用这个玩意儿,二十年过去了还没淘汰?
“陈哥,主任不是说有冲击镐么?”
陈班长浅笑了笑,挑了挑眉毛:“兄弟,你太年轻了!有冲击镐,主任也有车啊……”
艹!
近水楼台先得月呀!
感情这里和钩子工区一样。
那里的汽油,加工长的摩托车里了,这里的汽油加主任汽车里了……
现在这个工作,叫作捣固。
需要工人将液压起道机插进钢轨低洼处,顶起抬高,再用洋镐将砟石锤进枕木下并夯实,等火车通过震那么一下,不仅线路平了,也结实很多。
老一辈人没有机械,就是纯靠洋镐,维护列车平稳运行的。
不过听说,从这几年开始,铁路局工务机械化段的捣固机每年会来将线路整体抬平一次,是个黄色的火车头,祁嘉还没见过,大大的降低了线路工的工作量。
不过,这还是很累的!
没打完三个接头,祁嘉的手掌就磨出了几个水泡,脸通红通红的,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打洋镐看似简单,却涵盖着很多经验,砟石夯击的松紧度,混凝土枕木回落的动量等等。
祁嘉好奇的问:“那就再抬高一点,踩两脚石头下去,不就好了吗?就不用抡镐了。”
呵呵呵~
陈班长拎着道尺,站在一旁说:“哥们,术业有专攻,像你那么说谁都能干了。这接头可不能抬太高,那样火车容易跳起来,也不能太低,两天就震下去了,我这不有尺吗?”
哦!
祁嘉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陈温带着使用起道机的人在前方测量和定位,祁嘉几人就在后面捣固。
谁知,祁嘉刚站在那里喘口气,一个脏兮兮的胖子走上了前来。
胖子很不礼貌的捏着他的胳膊,满脸讽刺的说:“你这点劲都没有啊?来,再打两个,多练练就好了!接下来我操练你!”
这个表情,祁嘉看着不爽。
而“操练”这个词,是部队老兵用来折磨新兵的词,不能判定,他好像要压住自己,来展示他那微不足道的资历。
胖子不知道,面前是个“酸猴子”!
只见祁嘉砰的一下将镐摔在地上,愤怒的瞪着那个胖子:“你操练我?你是干啥的?你是班长啊?”
这时,其他职工两三凑了凑,余光瞥向了祁嘉,脸上都带着讥讽的笑,小声的谈论着什么,好像有好戏发生一样。
那个胖子叫马玉,早他五年上班。
马玉可能是没想到,新来的小孩敢和他犟嘴,表情有些不自然,脸黑了下来,嗓门也大了许多。
马玉指着镐,瞪着祁嘉,尖锐的嗓音冷笑道:“说话挺呛人啊?我教教你怎么了?不教你会干呢!脾气还挺大的,臭毛病,把镐拿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