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初开时，清气上浮为天，浊气下沉为地，那天地间最后一点未分的鸿蒙，凝成了盘古巨神残留的意志，散作八荒神异。其中有裔，名曰少海氏，娶了那云霞深处、非虚非实之境的弥轮仙女。

是夜，弥轮仙女卧于星汉之畔，忽见天穹震颤，有两轮煌煌大日撕破星河，直坠而下，其光灼灼，其热炎炎，竟不容抗拒地投入她微启的唇中。炽流滚入喉腹，焚灼五内，她惊厥而去。待醒来，腹中已有灵胎暗结，吸纳那日精之华，昼夜生长。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竟诞下二子。长子啼声清越，有祥云绕梁。次子出世时，却无声无息，只睁着一双眼——那眼中，赫然生就双重瞳仁！幽深如叠影，映得产房内烛火皆黯。稳婆骇得跌倒在地，族人窃窃，指那婴孩为不祥。仙女生下二子后便力竭而返归云外，再无踪迹。少海氏凝视幼子那双重瞳眼，其中似有星河流转，又似有无底深渊，最终只余一声长叹。

因他诞时，有金霞如虹，贯于天际，遂得名金虹。

金虹便在这窃窃私语与异样目光中长成。那双重瞳子，看山非山，看水非水，似能窥见地脉流动，人心幽微。孩童惧他，不与嬉戏；成人厌他，避之不及。唯有莽莽泰山，不拒他分毫。他常独坐于山巅巨岩之上，看云生雾涌，那双瞳仁深处，偶有金芒一闪而逝，自己亦不明所以。他只觉得，身内有一股沉甸甸、热烘烘的力量，日夜奔流，无处倾泻，反成了孤僻的根由。

兄长得父母宠爱，族裔推崇，日渐英伟，光芒万丈。而金虹，只是阴影里那个“眼睛古怪”的孩子。他问过父亲，父亲沉默；他于梦中寻过母亲，只得一片模糊光影。那身内的炽热与眼前的孤寂，冰炭同炉，煎熬着他。

忽有一年，天道倾覆，银河决口。无休无止的暴雨自九天泼落，大地尽成汪洋。洪水不是水，是咆哮的巨兽，吞没丘陵、推倒屋舍、卷走人畜。幸存者哭嚎着，如蚁群般向着尚未被淹没的高处挣扎迁徙——泰山，成了最后一方孤岛。

山脚下，浊浪拍击着岩壁，涛声如雷，混合着绝望的哀鸣。金虹的父亲少海氏，率族中青壮，试图疏导洪水，却如螳臂当车，一个浪头过来，便少了数人。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

“是天的惩罚！”有老者跪在泥泞中，向虚空叩头。

“定是触怒了哪方神祇！”人们纷纷猜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独自站在崖边的金虹。他那双重瞳，在铅灰色的天光下，更显诡秘。

“是他……定是那双重瞳引来的灾祸！”窃语变成了公开的指责，恐惧催生了恶念。无数道目光，冰冷、恐惧、怨毒，钉在他背上。

金虹攥紧了拳，指甲掐进掌心。他体内的那股热流，因这洪水滔天，因这万千怨念，竟沸腾般灼烫起来，几乎要破体而出。他猛地回头，那双瞳扫过人群，人群霎时一静，竟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就在这时，大地再次剧烈震颤，比洪水冲击更甚。泰山深处，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嘶鸣，非世间任何生灵所能发出，带着古老的腥臊与怨毒。洪水随之暴涨，浪头里，竟翻涌出被毒涎腐蚀、肿胀发黑的牲畜尸体。

“是水里的东西！不止洪水！”有逃难来的外乡人面无人色地嘶喊，“黑水潭！是黑水潭那条巨蟒！它醒了！它翻身了！它的毒涎混进水里，沾之即烂啊！”

黑水潭，位于泰山后山深涧，幽深不知几许，自古传说有恶物盘踞，人迹罕至。

绝望彻底攫住了所有人。天灾复加妖孽。

部族长老们聚议，个个面如死灰。最终，一位最年长的巫祭，颤巍巍地指向金虹，声音尖利：“双重瞳，逆阴阳，乱乾坤！此灾此妖，必因他而起！除非……除非将这祸根献祭于黑水潭蟒神，或可平息神怒！”

人群骚动起来，目光里的恐惧瞬间化为疯狂的赞同。

“献祭他！”

“把他扔进潭里！”

吼声汇聚起来，压过了涛声。

金虹孤立在那里，看着那一张张因恐惧和绝望而扭曲的脸，看着他们眼中倒映出的自己那双可怖的瞳仁。他体内的热流疯狂冲撞，几乎要撕裂胸膛。他忽然明白了，那股力量不是别的，是愤怒，是无边无际的悲愤与孤绝！

他猛地踏前一步，声如金石，竟暂时压下了鼎沸的人声：“好！我去！但我不是去献祭！我去斩了那妖蟒！”

人群霎时一静，旋即爆发出更大的嘈杂，有惊疑，有嘲讽，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催促。

“拿铁来！拿火来！”金虹不再看他们，转身走向族中冶铁之处。无人相助，他独自堆起木炭，引燃烈焰。风雨中，火舌艰难舔舐着冰冷的铁石。

他割开自己的手臂，滚烫的、带着淡淡金辉的血液滴入火中，滴于铁上。嗤嗤作响，青烟腾起，那凡铁竟发出嗡鸣，焕出异彩。他以血饲剑，以愤熔金。双瞳之中，金光前所未有的炽亮，仿佛有两轮微缩的太阳在其中燃烧。无人敢近前，只在远处惶惑地看着那风雨中浴血铸剑的孤影。

剑成，形制古拙，刃带血芒。

金虹提剑，头也不回地走向后山深涧。身后，是死寂的注视。

涧中黑水已漫溢出来，水色如墨，散发恶臭。毒涎混合洪水，腐蚀着岩壁，滋滋作响。金虹循着那滔天妖气，潜入水下暗洞。洞窟深邃，怪石嶙峋，越往深处，水越幽黑冰冷，那嘶鸣声震得人头皮发麻。

终于，眼前豁开一片巨大的地下湖。湖心磐石上，盘踞着一物——那巨蟒身躯如小山，鳞甲黑沉如铁，反射着幽光。蟒首昂起，瞳仁惨绿，口中信子吞吐，毒涎如瀑流下，汇入水中。它周身缠绕着浓郁如实质的黑红怨气，那是无数年被吞噬生灵的绝望。

感受到生人气息，尤其感受到金虹体内那令它躁动不安的炽热力量，巨蟒发出一声撕裂灵魂的嘶叫，猛地噬来！

腥风扑面。金虹纵身跃起，体内日精轰然爆发，血剑挥出灼目弧光。剑锋与鳞甲碰撞，火花四溅，竟只留下白痕。蟒尾横扫，力逾万钧，金虹格挡，被震得虎口迸裂，倒飞出去，撞在石壁上，喉头一甜。

他武艺并非绝顶，全凭一股悍勇与体内沸腾的力量支撑。那巨蟒却似有无穷巨力与毒怨，每一次攻击都带着腐蚀心魂的寒意。洞窟剧烈摇晃，石块纷纷坠落。

血战不知几时，金虹周身已无完处，蟒毒侵入，伤口发黑，视线开始模糊。那巨蟒亦伤痕累累，一只眼睛被刺瞎，狂性大发。

濒死之际，神魂恍惚，一段被封印的灵识轰然炸开——非由外授，乃由内涌出！

他看见：盘古巨神力竭倒下，左目飞向东，化作了巨蟒，承袭了开天辟地的狂暴与混沌戾气；右目飞向西，投入弥轮仙女之口，承袭了造化创生的精粹与光明！双目本同源，阴阳相对，善恶相生，如同昼夜交替，缺一不可！

这巨蟒，竟是他的孪生兄弟！同由盘古之目所化！

原来那吞日之梦，非虚！原来这双重瞳，是盘古右目的本源形态！原来这无尽的孤寂与体内的炽热，皆源于此！

“吼——！”巨蟒亦发出一声混合痛苦与古老熟悉的嘶鸣，它感知到了这同源的气息。

这一刻，金虹非人非仙，他是古老神祇的碎片。明悟并未带来喜悦，只有无尽的悲凉与宿命的沉重。他看着这疯狂毁灭的“兄弟”，看着被毒涎污染的天地。

必须终结这一切。

他长啸一声，不再是少年的清越，而是带着洪荒的苍凉。他将残存的所有力量，将盘古右目的全部本源精粹，毫无保留地灌注于血剑之中。剑身无法承受，绽出无数裂纹，迸发出压过太阳的光芒。

他化作一道流星般的金虹，不是刺，是撞！是拥抱！是融合！

人与剑，与光，尽数没入巨蟒额间那最深的旧伤之中！

时间仿佛凝固。

轰——！！！

光芒自内而外撕裂了巨蟒，净化了滔天怨毒。庞大的妖躯寸寸瓦解，化为最精纯的元气，混合着金虹消散的神魂，如一场温暖的光雨，洒落泰山万里山河。洪水仿佛被无形巨手安抚，毒涎消解，波涛渐息。

天，晴了。

阳光刺破云层，洒在劫后余生的大地上。人们战战兢兢地走出避难之所，望着退去的洪水，感受着久违的暖意，狂喜淹没了所有。

他们看到了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光雨，看到了巨蟒的消亡。

“妖蟒死了！洪水退了！”

“我们得救了！”

欢呼声响彻云霄。

但当一切平息，当金虹的父亲、族人沿着他战斗的痕迹寻到那一片狼藉的洞窟，只找到半截断裂的、黯淡无光的残剑，以及弥漫在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带着神圣又悲怆气息的能量碎屑。

金虹，尸骨无存。

短暂的喜悦之后，一种更深的不安开始蔓延。那光雨的力量太过陌生和强大，那双重瞳的传说太过诡奇。巨蟒为何偏偏此时作乱？金虹为何恰好能与之同归于尽？他那最后爆发的、非人的力量……究竟是什么？

寂静里，最初提议献祭的那位老巫祭，眼中闪烁着恐惧与猜忌，他指着那消散的光点，声音嘶哑而尖锐：

“诸君不见吗？那巨蟒是恶！那金虹，与之同源！亦是恶！”

“他那双眼，能召来洪水，能引来妖蟒！如今他看似与妖蟒同尽，谁知是不是另一种蛰伏？”

“他血中的力量，竟能伤那妖蟒，那是何等可怕的力量？今日能镇妖，他日若反噬，谁人能制？”

“唯有……唯有将他彻底封镇！用他残留的气息，用他断剑为引，将他逸散的神魂灵念，永世锁于泰山之底！借泰山之重，正气之盛，方能镇住这双妖瞳，保我山河永固，再无灾殃！”

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窃窃私语开始响起，迅速变得响亮，最终汇聚成汹涌的浪潮。

“封住他！”

“镇住那妖瞳！”

“不能让他再回来！”

没有人再去看少海氏惨白的脸，没有人去听那微弱的辩驳。得救的狂喜，迅速异化成了对潜在威胁的绝对恐惧，以及对“永绝后患”的狂热渴求。

他们迅速行动，请出古老的祭器，刻绘繁复的符咒。那柄残剑被置于祭坛中心，作为感应金虹神魂的媒介。所有幸存者，在巫祭的带领下，向着泰山叩拜，诵念着封禁的祷词，将全部的恐惧与希冀，注入这场集体的仪式。

他们不是在祈求，而是在命令，命令这山川，锁住那个刚刚为他们付出了一切的“异物”。

泰山轰鸣，山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似有不忍，又似在顺应这万民之念。一道无形的、巨大的符箓在山体内部凝结，散发出镇压与禁锢的法则力量。

幽暗的地脉深处，那正在光雨中缓缓消散、归于天地的金色神魂碎屑，猛然一滞。那温暖、悲壮、即将融入天地的进程被强行中断、逆转、拉扯！

无数淡金色的光点，发出只有灵魂能感知的、无声的哀鸣与震颤，被那庞大的封印之力强行吸摄、拖拽，沉向泰山最黑暗、最沉重的山基深处。它们挣扎着，闪烁着，最终被那冰冷的岩石和无情的符咒层层覆盖、吞没。

一点，一点，彻底熄灭。最后的光明，被自己拯救的人们，亲手埋入永恒的黑暗。

山外，阳光灿烂，洪水退去的土地湿润肥沃，充满新生希望。人们额手相庆，脸上洋溢着彻底安心的笑容。

“好了，好了，再也不会有洪水了。”

“泰山神……会保佑我们的。”

他们开始传颂，传颂金天氏（或许是一位更古老、更正统的神祇）册封了一位英雄为泰山之神，镇守于此。至于那位英雄是谁，为何被册封，无人深究。那场发生在山腹深处的残酷封印，被精心修饰成了庄严肃穆的敕封典仪。

只有泰山，亘古沉默。山体深处，那被硬生生封入的“核”，在无尽的黑暗与禁锢中，是否还残留着一丝不甘的悸动，无人知晓。

万丈山岳之下，永夜之地，唯余绝对的空寂与冰冷。